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http://www.b ookben.com/ 书名:《白首若相离》 作者:游小离 作品简介: 他是九五之尊权倾天下的皇帝,拥有後宫佳丽无数,却为她打破自此不立後的规矩。 然而一场风云变幻,再次面对他的柔情,她却毅然选择离去。 三年过後,再次踏进宫门,发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而真正的阴谋才刚刚拉开帷幕。 她亲眼看着由他一手缔造的帝国在他走後被彻底颠覆。 骊山脚下,她含笑饮鸩,只为与他共眠此生。 ——他是秦始皇,这是一段属於他和她的爱情绝恋。 内容标签:言情,虐恋情深,历史,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嬴政,洛锦离 │ 配角:蒙毅丶蝴蝶 │ 其它:紫骞丶紫甫丶紫玉丶方宁 ☆丶序   幽幽皇宫内,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一抹孤独的身影立於窗前。他拥有後宫佳丽无数,却终其一生,未立皇后。直至死後,他睡在冰冷的地宫里,周身是他的千军万马,枕边却唯有一池冰寒的水银,伴他永存。   我给大家讲的是一个关於秦始皇的故事——   对於历史中的人物,秦始皇是让我第一个迷恋的人,甚至迷恋到不允许旁人说任何的胡话。   其实对於一个已经死去两千年的古人来说,谈到迷恋,的确有些盲目。而我所了解的关於他的故事,也仅仅是通过书本或是百度上查到的。而对於他的後宫,根本连查都查不到。   有的说是因为项羽一把火烧掉了那些资料,所以迄今为止,没有人能知道当年後宫里是否存在过这样一个令他心痛的女子。   文中的洛锦离的确是虚构出来的人物,可是我仍坚信,真的曾有一个女子走进过他的心里,陪他度过了一段快乐的岁月。   只可惜帝王的爱情掺杂了太多的因素,他们不能像平凡的夫妻一样可以自在的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东西抛不开,面对高高的宫墙,她同那些女人一样,等着他的垂爱。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不是说,只要两个人彼此相爱,便能在一起吗?   为何他们,换来的只有无穷的伤害?   他待她自然不同於後宫里的那些女人,他给她的玉佩,他为她唱的歌,他替她挨的刀,他为她说的那句‘朕定会要护你周全’的誓言,终抵不过她的一句:我从未爱过你。   所以,我觉得一段感情最重要莫过於‘信任’二字。   忘了一开始写这篇文的初衷,大概是想给那段空白的历史画上一点色彩,或者是想赋予他灵魂,让他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再是书本上那个冰冷的名字。毕竟,他是第一个让我喜欢的历史人物。   但到现在,我已经全然不再想为什麽而写,因为他们故事已经感动了我,相信,也定会感动到你们。   感慨完了,便再说上一番名字的寓意。其实不难猜出,文名的确是出自卓文君的《白头吟》中的一句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只是,若相离呢?   也许一开始写这个故事就已经想到了结局。当然,我们的确可以控制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只是,兜兜转转到最後,才发现,结局早已注定好了。而我们要做的,只是尽可能的去完善这个故事。   我很感谢喜欢看我故事的你们,因为有了你们的支持,我便也有了坚持写下去的动力。   如果有和某离一样喜欢秦始皇的朋友,欢迎前来和某离一起讨论那个九五之尊的皇帝,剧情也是可以的哦。   最後要说的就是,我会尽最大努力写好这个故事,尽管後宫争斗不断,但也请大家带着对爱情的执着走进这个故事,不管前路何其漫漫,只希望大家都能找寻到属於自己的那份爱情。   另附一首卓文君的《白头吟》,谢谢文秀的我的朋友们,然後就是果断求收藏好评啦。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丶第一章:引言(一)   公元前211年,长信宫,千古一帝秦始皇因着突如其来的一场疾病走进了生命的最後一个关头,而他一生想要练就的长生不老丹也终究没能让他长生。   殿中赤金大鼎里焚着安息香,缥缈淡泊的轻烟一缕缕环绕在殿宇上空,他周身跪满了哭泣的妃子及儿女,他紧闭双眸,锦帕被他紧紧的握在手上,嘴巴一张一合的似乎想要说着什麽,那受宠的妃子不明所以的凑上嘴边,结果只听到他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身子忽的一沉,被眼尖的宫娥扶了一把才不被跌落下榻。   御榻下长公子扶苏悲怆的望着妃子,问:“丽妃娘娘,父皇说了什麽?”尚丽儿马上恢复常态,泪眼涟涟的说:“听不清楚,大概是因为病痛。”刚说完,扶苏马上让还跪在一边的太医夏无且起身替他医治。   殿外,胡姬盯着尚丽儿看了好半天,心里琢磨着到底什麽地方相像竟能从一个小小的宫娥直接荣升为夫人,且蒙升宠经久不衰。   尚丽儿见她盯着自己,心里不由得一阵发毛,她知晓胡姬,从刚被册封开始就一直暗中给她使绊子,若不是有嬴政的处处维护怎能平安活到现在,如今嬴政疾病缠身,她必须小心谨慎才不被胡姬刁难。   暮春四月,几阵疏雨过後天际间绽放出一道绚烂的彩虹,叠叠宫宇也在这场雨中静洗呈亮,一丝微风掠过耳畔,耳际的鬓发也随着飘然若起。两个人各怀心事的盯着对方,好半天胡姬发了话:“皇上刚才说了什麽?”一句话便让从容的尚丽儿脸上顿失花颜。   尚丽儿知道任何事都瞒不过她,神色恭敬道:“皇上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离儿离儿’的。”   “洛锦离?”胡姬倒像是想起了什麽。尚丽儿加紧追问:“洛锦离?她是谁?怎麽没见过?姐姐可是认识?”   原以为洛锦离离开了皇宫她就可以重获圣宠,但这一切都没有按照她原设计好的线路行走,直到嬴政宠爱了这个毫无背景的尚丽儿後她才明白从一开始就输了,就算她除掉再多的宁妃玉妃还是这个涉世未深的丽妃,始终比不上什麽身份都没有的洛锦离。   她已经累了,不愿再斗了,既然皇上的心系在她的身上,那麽她愿意自求多福。她还有胡亥,她唯一的儿子,她今後的依靠,自古以来都是母凭子贵,从今以後她要重新为自己谋划,为自己的儿子谋划,她要自己的儿子坐上他的那把龙椅,她要真真切切的统领後宫。   胡姬轻笑的看着眼前这个幼稚的女人,她自始至终都不是她的对手,她也从未把她当成对手,一瞬间又露出怜惜的目光,道:“不过就是在你之前皇上极为宠爱的女子,只怪她命不好,皇上从未给过她名分,临了还被逐出了皇宫,这麽说来你还是幸运的。”她说幸运的时候语气里皆尽嘲讽之意。   她的确是幸运的,皇上给了她无比尊贵的身份,还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还宠擅後宫,可在她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高兴。她没有胡姬的野心,她求的不过是丈夫的宠爱,如今她想要粉饰的太平竟然在他弥留之际被一层层撕裂开来。   她不是没有听过‘洛锦离’这个名字,每次同床共枕时听到嬴政睡梦中喊得最多的也是这个名字,她也想过问他,他终究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她不能随便问,怕他一个不高兴自己便不再受宠。所以她安慰自己,也许是他最亲近的人或是哪位比较重要的大臣。   有哪个重要的大臣会在他的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她不是不知道。   望着那殿门外进进出出的宫人,尚丽儿欠了欠身子转身随着宫人踏进殿门,其实她和她一样从来没有得到过嬴政的真心。看着她精绣点翠的裙纱一点点消失後,胡姬嘴角勾起的那抹讪笑瞬间凝固,她究竟哪里像那个丫头,他竟然如此自欺欺人。 ☆丶第二章:引言(二)   文信侯府,苏紫甫正在书房内练字,侍从苏合得到准许後推门进去,俯身请安并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递到他面前,紫甫放下笔起身接过信件打开,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随即吩咐侍从道:“千万不可让夫人知道。”   侍从应了声“是”垂首退下,紫甫谨慎的将书信放到一摞书简的最下面,这才走出书房。清风阁内,锦离正侧卧在榻上小憩,屋内燃着的石兰香散发出幽幽香气沁人心脾,紫甫不由的放轻了步子,好半天,锦离才察觉出站在身边的紫甫。   紫甫看着已经睁开双眼的锦离,语气轻柔的说:“醒了。”锦离道:“嗯,觉得累了就小睡了一会儿,你来了怎麽不叫醒我。”说着坐起来,身子向後靠了靠示意他坐下。紫甫默契的在她身边坐下,将她的头斜倚在自己的肩头,道:“也没什麽事,就是过来看看,难得今日睡得沉就没敢扰到你,我看那王大夫医术果然高明,等你好了我一定要重重赏他。”   “王大夫甚是用心,以前说我睡眠质量不好,现在倒是容易乏了,也睡得沉了,有时一天下来要睡上好几觉,好像把以前的也都补回来了。”锦离说着连打了几声呵欠。紫甫打趣道:“睡美人,大概就是说的你了。”见她又要睡去,便吩咐婢女苏萍去厨房煎药,等喝过药後才准睡下。望着已经睡下的锦离,紫甫柔和的眼底旋即蒙上了一层浓郁的哀愁,吩咐照看好主子後方才出去。   他已经听王大夫说了锦离的病情,并不是他说的那样好,好几次总是昏睡过去也只能束手无策。回到书房後,他又从那堆书简中将信件拿出来,摊放在书案上,好几次执笔又放下。   锦离已经醒了,婢女苏萍添好香後走到软榻前小心的将她搀扶起来,锦离将手搭在她胳膊上,道:“萍儿,扶我到外面走走。”苏萍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夫人,道:“夫人,外面风大,何况你的身子还虚着,还是不要出去了。”   “不碍事,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出去走走了,老是呆在这屋里怕是没病也被闷出病来了。”锦离勉强的支撑起塌沿,层层叠叠的锦衣穿在瘦形的身上显得犹谦过大,澄净如水的眸子,时间久了也变得暗淡无光,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   “可是要出去?”紫甫进来将手里的把玩玉石放置旁侧的高几上,然後走上前半蹲着为她穿上鞋子,穿罢,紫甫站起来弯下腰小心的将她扶起,让她所有的气力都靠在他身上。其实锦离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能支撑下去的也只有心中的那个信念。   时值黄昏,半天绮霞绚如丝绸,一阵凉风袭来,锦离打了个趔趄,轻咳一声,瑟缩的往紫甫身边靠了靠,紫甫动作极轻的将她揽进怀中,又回头吩咐苏萍:“去把夫人的裘衣拿来。”等把一袭红裘拿来後,紫甫接过心细的披在锦离单薄的肩上,道:“天凉了,赶明儿我再让下人多做几件。”   锦离原本苍白的脸上竟被浆染的红裘映得洇出病态的*,脚下虚飘仿佛踩得是天际间染红的霞云。苏萍不想破坏这份美好,立在原地望着他们相依远去。   府上的人都知道侯爷待夫人极好,别家的侯爷或是当地的达官显贵无一不是三妻四妾,只有他们的侯爷娶了一位妻子。苏夫人体弱多病,常年以药为伍,而紫甫依旧不离不弃的守在身边,看在下人眼里无不钦佩他的痴情,也由衷的羡慕他们这位夫人的好命,但看在苏萍眼里却是满眼的心疼,不止是心疼自己的夫人,更是心疼着自己的主子。   紫甫陪着锦离走了好一阵儿,看着锦离的额头上已渗出细小的汗珠,指着右侧的亭榭道:“走了这麽久了,我们到那边歇一会儿。”   锦离望着他说的亭榭点了点头,又被紫甫搀扶着过去一坐。刚坐下就有下人捧了茶盏过来,锦离捧起呷了一口,微微喘着粗气说:“现在真是没用了,走这几步就喘得厉害,若是以前你肯定比不过我。”说到以前,俩人顿时陷入一阵沉默。还是锦离打破了沉默,道:“侯爷,都是我连累了你,如若当初你不答应带我走,现在定是留在都城,也不用整日守着我这病秧子过活。”   紫甫叹了口气,又替她续了一杯,方才道:“那日我若不带你走,依着你的性子怕是真的要了那三尺白绫,那我现在也定是悔恨。”   他说得对,若那日真的没有带她出宫,她也许就真的选择用另一种方式自己离开,所以锦离一直感激着他,可是几年来紫甫并没有迎娶过任何一个女子入府,一想到这儿又觉得对他心生愧疚。   “这几年你待我极好,可是,你也大可不必忧心我,你可以娶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只要给我安排个清静的地方就是了。”让他另娶妻,锦离和他提过几次,只是每次都被他敷衍过去,这一次亦是如此。   紫甫眼里闪过一丝忧伤,起身负手而立,眼睛看向远处开得繁茂的兰花,良久道:“以前看你院子里种满了兰花,想着你是喜欢的,所在就擅自将这儿也种上了兰花,可还没有问过你是否真的喜欢。”   听到他问,锦离扶着桌子勉强的站起来踉跄的走到他身边,紫甫不动声色的扶上她的孱弱身子,她道:“那些兰花都是他种的。”锦离的目光随着紫甫看的方向望去,但眸底缥缈不像是在看实物,更像是看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事物。   有多久没有提过那个人的名字了,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他明明还活在她的心底,却又好似过了一个纪元之久。   紫甫知道她说是谁,在她的心里一直牵挂着他,纵使带她离开了那高高的牢笼,仍旧忘不掉。   她忘不掉,真的忘不掉。 ☆丶第三章:引言(三)   锦离将手放在漆红栏杆上,触手的丝丝凉意让她浑身一颤,继续道:“其实是娘喜欢兰花,她的衣服上绣的都是大朵的兰花甚是好看,我只是觉得兰花不似别的花娇贵,仿佛百花中的仙子,後来他告诉我,兰花又叫君子兰,是君子的象徵。”君子兰,他曾经还嗤笑她一点也配不上这兰花,如今她还是把他的话牢牢地记在了心底。   紫甫突然收回目光,侧身看着锦离,语气依旧温和:“我们回去吧,已经出来好半天了,再吹下去你身子怕是又要痛了,晚上又睡不安稳了。”   锦离没在反对,由着紫甫扶着一步步的向清风阁走去。   他们刚走进清风阁,苏萍还立在原地,见他们回来後忙走到锦离的左侧搀扶着她同紫甫一起进去,进屋後紫甫除去锦离肩上的红裘後让又替她把鞋脱下放置榻脚处,适才吩咐苏萍道:“萍儿,你去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饭菜送过来。”说罢又回头问锦离:“我看上次做的米粥就挺好,你不是直说好吃吗?”见锦离点点头才又回过身来重新吩咐道:“吩咐下去,让他们照上次的做,做好了打赏。”苏萍恭敬的应了“是”後退了出去。   锦离近来胃口不舒服,吃一点东西都会吐出来,为此紫甫苦恼了好些天,还好有一个新来的厨子说以前他妻子胃口不舒服的时候就是喝了他的米粥才逐渐好的。虽然紫甫知道他妻子的状况不能与锦离相比,但迫於无奈还是答应让他把粥端过来。谁承想,锦离刚吃了一口就直夸好吃,还破天荒的喝了小半碗没有吐出来,紫甫大喜重重赏了那名厨子。   有婢女进来掌灯时几名婢女将饭菜端置上案,锦离照样吃了小半碗後便让撤了下去,可能是刚才走的累了,躺下後又是沉沉的睡了过去。   一连数日如此,看着锦离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下去,紫甫在心中也挣扎了许久,直到这天,蒙毅的随从小星子的到来。   苏合引着小星子行至书房,小星子朝紫甫请了安,又将信件呈到他面前。紫甫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又将上一封信件拿起来看了许久,问:“大哥可是还交代了甚麽?”小星子恭敬道:“回侯爷,将军说皇上这次的病情来的极凶,朝廷上长公子暂代监国,两位丞相及陈大人等几个重臣从旁协助并无异样,只是……”   “只是什麽?据实说。”紫甫温和的眸子闪过一丝凛冽。小星子道:“将军说皇上一直处於昏迷中,听赵公公说皇上一直喊着姑娘的名字,想问侯爷是否该让姑娘见上一面。”   该让他们见面吗?紫甫一直犹豫着。他知道她的心一直在他的身上,可自从她离开那个牢笼後就曾发誓再也不会回去,更何况她现在的身子这麽差,实在禁不起折腾了。只是未等紫甫想好应对的万全之策,就听到门外苏萍呼喊着:“夫人,夫人,你怎麽了,醒醒,你别吓萍儿。”   小星子随即转身打开书房的门,看到锦离已经昏厥在地,紫甫立即吩咐苏萍:“传王大夫!”说着已经抱起锦离朝清风阁大步走去,锦离已经瘦不成形,紫甫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团绵簇,根本不用费丝毫气力。   紫甫抱着锦离刚到清风阁,後面苏萍带着王大夫已经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紫甫将锦离放在软榻上後起身让王大夫近前把脉。紫甫回身瞥见苏萍在一旁抹着还未乾透的泪滴,蹙了蹙眉,问:“夫人怎会在书房外昏倒?”   苏萍慌忙跪在地上,姣好的脸上皆是泪痕,道:“夫人说想出去晒晒太阳,奴婢看夫人今日精神好就没有阻拦,刚走到花园内,夫人说有点冷让我回来拿件衣服,等奴婢拿上衣服再回去时发现夫人不见了,想着可能是夫人自己走一走,结果奴婢找遍整个花园都没有见到夫人,奴婢本想去书房禀报侯爷您,没想到在书房外看到了昏倒的夫人,再後来王爷您就出来了。”说着苏萍的啜泣声越来越大,她深知锦离的情况不好,连忙颔首叩拜:“侯爷,都是奴婢不好,没能照顾好夫人,奴婢甘愿受罚。”   绾青袖袍扫过苏萍微颤的肩膀,紫甫对着苏萍单薄的肩头拍了拍,怅然道:“起来吧,待会夫人醒了还要你照顾,如果再有下次本侯决不轻饶。”   苏萍本是紫甫身边的奴婢,因着机灵聪慧便被安排在了锦离身边,苏萍也不负重托尽心尽力的照顾锦离,锦离也很喜欢她,待她像自己的妹妹一样,主仆二人感情一直很好,紫甫对苏萍也一直客气着。   王大夫看完病对紫甫施了一礼,说:“夫人暂且无大碍,只是不能再受刺激,小人这就回去抓几副药让萍儿丫头煎好送夫人服下。”王大夫时常过来替锦离请脉,他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姑娘经受了什麽样的打击,才会焚了心脉,纵使医术再高明也很难将她医治好,只能单靠着药吊着。   听完锦离的病情後紫甫这才常常的舒了口气,又命苏萍跟着王大夫下去抓药。看着榻上蜷缩而卧的锦离,舒展开的眉心又迅速的皱在一起,大夫说她不能再受刺激了,那麽刚才他和小星子的谈话已经被她听到了,所以才会昏倒。   候在门外的小星子见到紫甫出来後,关切的问:“侯爷,姑娘她……”紫甫语气稍稍平和,道:“大夫说暂无大碍,只是一时还未醒过来。”小星子复问:“出宫那天姑娘就一直病着,难道现在一直还未好?”   “小星子。”紫甫压低了声音,生怕打扰到里面熟睡的人,“离儿的病情怕是越来越严重了,大夫也说了受不得刺激,你回去告诉大哥,我不能让她冒这个险。”   “是,奴才告退。”小星子应声退了出去。   紫甫斜倚门栏上,轻柔的目光落在软榻上锦离苍白的病容上,思绪被一点点抽离,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还只是萍水相逢的日子。 ☆丶第四章:心逐碧草摇清风(一)   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终於完成祖业实现了六国统一,史称始皇帝,上国号为始皇二十六年。   雍城蕲年宫里,始皇嬴政端坐在九龙盘金龙御座上,底下满是跪拜的臣子,一声声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如雷贯人。两侧的内侍官各捧着六国国玺,嬴政凌冽的眸子扫过大殿,即今日起他便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坐拥整个天下,他们都是臣服於他的子民。   想到这儿,他内心涌现出的酸涩之情却远远超过了此时的喜悦,他忘不了,二十二岁的那场宫变,从此让他的人生充满了仇恨和质疑。之所以将此次的祭典选在雍王宫而不是祖庙大抵也是这个原因,他想让那些人看清楚,唯有他才是他们真正的王。   他对这个地方恨之入骨,也惟有恨才能让他活得更为真实,他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因为没有人能真正体会他的痛楚。   众大臣落座後,跟随都城来的舞姬先後按照四角方位的顺序鱼贯而出,大殿之内顿时爆发出满堂喝彩,嬴政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换来贴身太监赵德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後步出殿门,直到呼吸了新鲜的空气方才感觉到舒畅。   嬴政回到寝宫换好便服,蒙毅已命人进来通传,嬴政半倚在御榻上斜眯着眼睛看着蒙毅毕恭毕敬的进来,然後行君臣之礼。蒙毅起身後不经意间瞥见嬴政两鬓斑白的银发,喉咙里微微发涩,道:“启禀皇上,宫内一切安好。”嬴政睁开眯着的双眼微点头,道:“继续打探。”   “臣遵旨!”待蒙毅退下去後嬴政已经起身出了寝宫,又独自一人来行至栎阳宫,左脚刚一踏进宫门头便疼了起来,越往里走越是疼的厉害,没办法只得在回廊一处的石凳上坐下来休息。昨夜的一场雨让满院含苞待放的桃花初见*,但看在眼里竟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仅一瞬间这种孤独感又消失了,因为他看到一个身着湛青太监服的瘦小身影从西侧暖阁里鬼鬼祟祟的出来。   嬴政机警的走到小太监身後,又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问:“你是何人?”   许是院落太安静了,才显得嬴政的声音有些突兀,小太监打了一颤回过身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嬴政好一番,觉得不像是高贵的人,也就大起了胆子,道:“乱喊什麽,不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说罢将手放在胸前顺了顺。   嬴政盯着小太监好半天,问:“你不是宫里人?”   小太监并未料到嬴政会如此一问,一双乌沉眸子流光转动,道:“怎麽不是,我是都城来的,等祭典结束後还是要回去的。”说话底气不足显然有些心虚,他看着嬴政也好生奇怪,不由问了句:“看你这装束倒也不像有身份之人,你是哪个宫的?”   嬴政穿了件黑色的锦缎袍子,而以往腰际间的绛紫织锦白玉扣带也因随性而没有扣戴,只有袍子左侧垂着的双龙玉佩是他唯一的装饰,这枚玉佩自打出生起就戴在身边从未离过身,也难怪小太监辨不清他的身份。   “我?”嬴政望着眼前瘦弱的人说了句“和你一样”,他自然不相信小太监的话,不只是这里的人,就连整个咸阳宫里的人都知道栎阳宫是整座雍城的禁宫,除了他以外任何人不得入内,显然这位少年不知,所以他不相信。尽管如此,他却没有拆穿他,仅一句‘和你一样’足以说明他同他一样没有说出实话。   小太监没有他缜密的心思,自然对他的话信以为真,莞尔道:“原来你也是咸阳来的,我叫离儿,你呢?”那笑容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灿烂,嬴政看的险些失了神,脱口而出:“政……”他已经许久未见过一个人如此开心的样子,时间久了也忘记了还有笑这一表情。   小太监因走得急些,袖袍里的手帕不知何时已安然躺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嬴政走过去弯下腰捡起摊放在手心上,洁净的帕子上绣着一大朵的白玉兰花,丛间还有赫然的三个篆体小字‘洛锦离’。   洛锦离,想必就是她的名字了,嬴政牢记心间。   雍王宫曾是秦朝旧都,赵太后在世时曾在这居住过一段时日,赵太后暴薨後也就此空了下来,直到这次的祭典才初见生气。   锦离离开栎阳宫後一路小跑至御花园的假山处,那里还站一妙龄女子,一袭的翠绿轻纱曳地长裙,腰际间环佩相绕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见到来人後她步子轻盈的迎了上去,嗔怒道:“离儿,你不好生在家呆着,怎麽跑到雍城来了,竟然还进了宫,这要是被人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锦离对她的嗔怪并不在意,反而走到方宁右侧挽起她的玉臂,娇俏的脸上笑意更浓,说:“上个月就听爹说皇上要来雍城祭典,我想如此隆重的场面定少不了舞姬献舞,所以便跟了过来看你,我认识一个同乡的小太监,是他带我进来的。”   “真是拿你没办法。”方宁用手指轻点锦离的额头,问:“对了,我娘病情有没有好转,上次你信中提及她的病情复发,我一直忧心着,又奈何出不得宫,就是想在她床前尽孝都不行。还有小包,可怜年幼就扛起了家里的重担,而我这个做姐姐的除了托人给家里带点微薄的生活费外,什麽也不能做。”说到这她的眼睛蒙上一层氤氲,用另一只拿着帕子的手轻轻拭泪。   她与锦离自幼相识,只因家境穷困潦倒再加上娘亲卧病在床,所以便在去年乐府招收舞姬时报了名,同样因为天资聪明,舞技超凡而被录取入宫,有时候会给各宫献舞,但大多时候是在清韵宫里排练。   锦离宽慰道:“方宁姐,你也不必责怪自己,大娘的病已有好转,小包虽年岁小,但他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们都知道你的艰难和无奈,只要你在宫里好好的,日後等放出了宫在和他们团聚也不迟。”   方宁看着长得越发娇俏的锦离,她仅比锦离年长一岁,可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两姐妹又话了些家常,直到在前面望风的宫娥阿茵过来後她们才停止了说话。方宁顺势帮锦离整了整冠带,道:“离儿,此地不宜久留,你今晚去栎阳宫休息,听掌事的说那座宫殿已经荒废了许久,不会被人发现的,等明日回咸阳的时候在想办法出宫。”   锦离来的时候就被同乡的小太监藏在了栎阳宫,所以她对这个名字并不感到陌生。她握上方宁的芊芊玉手,眸子里散发出清澈的光芒,道:“方宁姐,你要多加保重。”   “离儿……”方宁喊住还未走远的锦离,含娇细语道:“切记以後万不可再鲁莽行事,万一……你让洛老爷怎麽办?你是他最宝贝的女儿,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他想想,听到没有?”   自从洛夫人死後,洛老爷一直将她视为自己的命,只是无奈三天两头忙於生意才对她疏於管教,但心里始终是系着她的。而对於这些锦离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这般胡闹,她知道洛老爷不会任其不管。 ☆丶第五章:心逐碧草摇清风(二)   夜幕降临,整个雍城已经褪去了当日的繁花似锦,在月色的笼罩下已变成另一番苍凉的景象。锦离告别方宁後独自走在花园里,她除了要避开巡逻的卫士,还要尽量小心当值的宫人。   远处清澈的湖面在月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宛若皓天明镜,岸边翠绿的垂柳已於天边混同一种颜色。锦离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後欣喜的一路奔去,来到岸旁望着脚下一汪清澈的湖水,她又谨慎的向四周看了看才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一头乌黑的秀发瞬间散落两侧,在月光的映衬下犹如一只夜间行走的精灵。   她身材娇小,宽大的太监服穿在身上极不合身,无奈撸了撸袖袍,弯下腰挽起裤腿管才不至於被水濡湿。她又向前移步蹲下清洗秀发,不知不觉中哼起了小时候的歌谣: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她并不知道这首歌谣所讲述的意思,只是小时候睡不着觉,洛老爷就会哼唱,听得次数多了也就学了过来。   锦离梳好完毕,起身将帽子戴好方才迈开步子向栎阳宫的方向走去,浑然不觉假山後一双犀利的目光。   栎阳宫虽没有蕲年宫的富丽堂皇,甚至不及其馀宫殿的奢华,但无论是从建筑风格上还是小到厅内的摆设无一不是从各国精挑细选送过来的。当初赵太后和嫪毐行苟且之事怕被发现,才找了个‘适合静养’的藉口搬至行宫,从此整座宫殿夜夜笙箫,也是在那一年,俩人又密谋篡位,想要他们的私生子取而代之。   那场宫变的确让嬴政恨之入骨,他不能原谅嫪毐等人的罪行,更不能原谅赵太后的背叛,以及那两个让他感到耻辱的孽种,所以他开始大开杀戒,并且亲手结束了他们的性命。他不是没有想过饶了两个无辜的孩子,当他将两个襁褓中的婴孩高举过头顶时,两个婴孩粉妆玉琢的小脸甚是可爱,漆黑澄明的眸子与他颇有些相似,嬴政有过一瞬间的停滞,可是当他看到脚边赵太后跪着苦苦哀求时,心中的仁慈瞬间被暴戾代替,使出浑身的气力将两个孩子向前掷去。他明明是她唯一的儿子,却为了两个来路不正的孽种对他痛下毒手,这让他如何宽解。   嫪毐被施以极刑,夷其三族,而与此事有关的人也被从严处理,或是斩杀或是驱逐流放,丞相吕不韦最後也未能逃脱干系。赵太后被他囚禁在这座宫殿里,後来李斯等人多次上折请旨都无济於事,还是嬴氏族长抬出祖制才让他下旨命侍卫将她接回去,而当时他也一直忙於战事无暇顾及,最终赵太后走了,他连最後一面都未能见到,从此,这座宫殿也便了禁宫。   好好的宫殿竟然荒废成这个样子。锦离一边惋惜着一边对着书案的灰尘吹了口气,只见那书案上的灰尘立刻在昏暗的烛光中打着旋,呛得她连连後退了几步。她又掸了掸软榻上的灰尘,好一阵儿才精疲力竭倒头睡去。   天初亮,太阳还没有从云层里跳出来,当值的侍卫交了班,中车府令赵高等一行人一早准备好御用銮驾。根据卤薄制度,当以金根车为皇帝的御辇,因着秦人崇尚水德,水主黑,所以每辆车前都升起一面皂毓,又因大驾卤薄属於八十一乘,除金根车外还有五色安车丶五色立车丶耕车丶戎车丶猎车等以示天子的尊贵身份,以及安国富强,国泰民安之意。   尽管外面人声鼎沸,栎阳宫里依旧清冷寂然,锦离极不规矩的趴在榻檐上睡得正香,只感觉到胳膊被压得酸痛才不情愿的翻了个身,不料动作有些过大,也就跌落在地。这一摔倒也摔得精神了,她起身後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本想再爬回去,忽而想到今日是方宁回都城的日子,她也该回去了,想到这儿她赶紧整了整衣裳,戴好帽子方才出了殿门。   刚一出门便看到一张熟悉且清俊的面容,望着坐在石凳上的人,锦离惊诧的张了张嘴,最终只喊了句:“政!”方宁和同乡都说栎阳宫是座废弃的宫殿,一般没人会来,可接连两次都巧遇嬴政,她到底生出一丝疑惑。   嬴政坐在石凳上并未起身,定定的望了她一会儿,见她打了个呵欠立马用手掩住,他问:“你昨夜睡在这儿?”   “啊!不是。”锦离怕露出破绽急忙摆手辩解:“我是特意来这儿打扫的,总觉得好端端的荒废了甚为可惜。”日头渐露,血色的光晕在脸上显衬的格外精神。   “可是扫完了?”嬴政起身大踏着步子向前走了一步,修长的身姿刚好将照在她脸上的光遮去一半。锦离本能的向後退了退,又怕他不相信,伸出右手拉过他织锦的黑色袖袍,道:“不信你自个检查。”说完暗自庆幸昨夜里打扫了一番,不然该是露出了破绽。   嬴政清冷的眸子扫过被拽起的玉手上,脚步只停顿一下便跟了上去,只是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顿时袭来,似乎要将整个头颅炸裂才肯罢休,在与殿门还有一步的距离时他终於忍受不住这种噬人心骨的痛甩开了她的手腕,声音冰寒:“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赶快离开的好。”说罢将手背至身後转身大踏着步子离去,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背对着锦离道:“待会该起程了,既然是都城来的,赶紧收拾好出去等着回宫。”   锦离望着已渐走远的嬴政,不禁嘟囔了句:“真是个怪人。” ☆丶第六章:心逐碧草摇清风(三)   嬴政清晨起来後看了几道上奏的摺子,眼前闪过一个靥然生花的女子娇俏的面容,他记得她说过是都城过来的,他不相信她的身份,但对这句话还是当了真。几名宫娥近侧为他换上墨黑裘冕,他起身让她们退至一侧,脚下却不由自主的向栎阳宫踱去。   他刚迈进宫门就感到吃力,只得同上次一样坐在庭院一处的石凳上等着里面的人出来,果不其然,里面的人呈散漫之态出现在他面前,眸光澄静如水,连同不得擅自入内的圣谕在这里竟成了一栏屏障。   嬴政望着眉目清秀的锦离,唇角间勾起一抹笑意,极轻,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一直是个善於隐藏的人,多年来也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於色。   他从栎阳宫出去後回了寝宫换上了裘冕,眼睛不经意间扫过御案,将视线落在靠近竹简旁的锦帕上,那帕子已被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阵儿,素白锦面上还留有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紫檀香气。他弯腰拿起锦帕後放置怀里,其动作连贯说不上小心。   蒙毅及数名近卫军已候在殿外,见嬴政出来後均行君臣之礼,赵高忙上前掀开轿帘,立在赵高身侧的小太监躬身上前跪下做梯。   初春时令,清凉的微风掠过,吹得墨黑裘冕在风中翻飞,嬴政踩着小太监做的人梯登上御辇,倏然间转过头来看向四周,底下黑压压的跪倒一大片,根本看不清谁是谁的脸孔。不免有些失望的坐了进去。   一向善於揣度圣意的赵高这时候也跟着迟疑了一下,随即将轿帘落下,用他特有的尖细嗓音喊了声“起驾”,前面负责京畿安全引导的主管以及後面随从的副车和一些扈从也都随着这声起驾行动起来。   蒙毅正欲上马,眼睛一扫正好瞥见不远处的长廊上站着一名瘦弱的小太监,原本他并未多想,只是对上小太监澄明的眼睛时,小太监因着心虚匆忙低下头转身跑开了。心生可疑,蒙毅将手里的缰绳扔给身边的亲信小星子後径自跟了上去。   锦离原本是去找同乡,听到与同乡同屋的太监说被叫去当值,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没办法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在途经长廊的时候刚好听到赵高喊得起驾声,遂停留了一会儿,如果知道会遇到这种情况,任是如何都不会前来凑这热闹。   她一边後悔一边紧跑着,遇到宫人就慢下步子生怕令人起疑,好在这时候宫人们都前去送行,没有过多人注意到她,索性她也就放大了胆子。   蒙毅并不确定小太监的身份,只是方才对上她澄净如水的双眸时暗暗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如此澄澈的眸子,单凭这一点他便要查个清楚。尽管锦离步下生风,但还是没能躲过蒙毅矫健的身姿,不一会儿便在一处走廊上追了上来,厉声喝道:“站住!”   声洪如斯,锦离打了一颤,这才乖乖的停下来,回身施礼:“请大人安,不知大人喊住奴才所为何事?”她将头压的低低的,尽量不去看蒙毅那张生怒的脸。   锦离的声音发颤,指尖已经陷进了掌心里,蒙毅见她这副可怜的模样,顿时心下一软,语气也跟着温和起来,道:“把头抬起来。”脑海中一直浮现出昨晚见到的人影,总觉得与眼前这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说那个人就是她。   锦离只得将头抬起来,刚才跑的急促,双颊泛起的红晕变得有些微白,她又暗自平复了一下砰砰直跳的心,才道:“奴才家是咸阳上城,知道你们今日回去,所以就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你是咸阳来的?”蒙毅又问了一遍。“是。”锦离轻点头:“奴才最近想家想得紧……”话音未落,只见那帽子已被蒙毅用随身佩戴的佩剑轻挑下来,那秀发瞬时如泼墨般倾泻而下,锦离顿时惊慌失措的低下头,语调提高几分:“大人!”   果真是她,蒙毅心中暗自窃喜,瘦削刚毅的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严肃的表情,问:“你究竟是何人?”锦离早已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回大人,奴才确实是咸阳上城人,只因宫中有奴才的姐妹,才大着胆子来见上一面。”   微风徐徐,乌黑的秀发散落在风中相互缠绕,蒙毅收起佩剑又盯着锦离看了好一会儿,凛冽的眸光似要洞穿她单薄的身体。锦离见他好半天不发话,忍不住微颔首,用眼底的余光瞥了一眼,蒙毅脸上虽没有多馀的表情,但那五官精致的恰到好处,不苟言笑,却又不失亲善,只一眼便让锦离又大起了胆子,道:“奴才所说句句属实,还望大人明察。”   “走吧。”蒙毅甩了甩袖袍,转过身又习惯性的将右手背至身後,道:“不是说想家想的紧?”   锦离还想着再找什麽理由让他信服,没想到蒙毅竟如此轻巧的相信了,锦离愣了一下,迅速戴好帽子小跑几步跟上他的步子。不止锦离没想到,就连蒙毅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信了她的话,是因为那双澄亮的双眸,还是别的什麽原因,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信她,始终如一的相信。   蒙毅和锦离重回到宫门时,大队人马已经起程了,只剩下蒙毅的亲信及小部队卫士还立在原地待命。小星子见蒙毅过来後,将手里的缰绳马鞭递到他手中,又看了看站在蒙毅身後的锦离疑惑的问:“将军,这位是?”   蒙毅接过缰绳,纵身一跃飞身上马,只说了句:“带她一同回去,等回到咸阳我自会安。”扬起手里的马鞭,回手一鞭抽在马背上,喊了声‘驾’後出了宫门。   小星子是蒙毅的贴身侍卫,对蒙毅身边的人也大都认识,可是锦离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虽不知晓她的身份,但依旧对她客气有加。很快,小队人马也起程了,锦离因不会骑马被安排在卫士当中,怕她身上的太监服容易招来怀疑,又谨慎的找来一套卫士的衣裳让她换上。 ☆丶第七章:心逐碧草摇清风(四)   午时的日头正是毒辣的时候,锦离随着一小部分卫士走在队伍的最後面,抬头望着炎炎烈日,嘴角因乾渴生起了豆大的水泡,她抬起胳膊用宽大的袖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她周身的卫士虽同她一样累的精疲力竭,但她毕竟是女子,自然比他们更容易乏累。   此时他们已经过了雍地。   正当锦离快要坚持不住时,前方又响起一声尖细的声音:“停,原地休息。”话音未落,除去圣驾前的亲军寸步不离的守在御辇两侧外,後面的卫士早已找了处阴凉的地方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半倚着休息,有的连动都懒得动,乾脆躺在地上眯起了眼。   锦离也找了棵粗大的榆树靠了上去,喉咙里仿佛有团火在燃烧,难耐之际她只得紧闭双眼避免炎日带来的眩晕。刚阖上眼,蒙毅近前来倚树而坐,将手里的缂丝金皮水囊递到锦离面前,道:“喝吧。”   锦离正捱不住见蒙毅主动递过来,也就道了声谢接过水囊仰头一饮而尽,水囊里盛的是月清池的水,甘甜香醇,实为沏茶酿酒的最佳原料。锦离喝的急促,但入口的清凉仍旧让她为之一振,唇角的水泡也在樱红的唇上欢呼跳跃。   烈日当空,透过密密层层的树叶照在地上形成斑迹驳驳的一片,蒙毅抬头望了望日头道:“虽至春时,但今日的日头正值,估摸着还要再走上三两个时辰。”   锦离将水囊递还给蒙毅,道:“刚才听你的侍从喊你将军,你是个将军?”蒙毅接过,道:“上至祖父下及家父兄长都是为我大秦立过功的大将军。”语气里带着骄傲,继续道:“其实,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像父亲及哥哥一样驰骋沙场,报效国家,可惜,被皇上封了个文官,过得了闲散日子。”   蒙毅的祖父蒙骜丶父亲蒙武都是秦国着名的将领,为秦国攻城略地,出生入死,夺得了几十座城池,为嬴政统一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就连他的大哥蒙恬也被嬴政封为将军驻守边疆镇压匈奴,嬴政因着他具有文才韬略便将他留在都城封为文臣,官拜上卿。但,心中的苦闷又有谁人知?   锦离拾起脚边的一片翠绿树叶,放在精巧的鼻翼上轻浅一闻,眉心浅锁,道:“还以为会有香气,真难闻。”说罢将手里的叶子丢在地上,努努嘴:“当个文官有何不好,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最重要的是不用流血牺牲。”   她确实不懂蒙毅为何愿意上阵杀敌,在四野未归一之前就已经看过太多的无辜人流血牺牲,方宁的父亲曾经就是将领杨端和麾下的一名小小的卒士,在秦王政十九年攻打赵国时便再也没有回来,所以她是打心眼里排斥战争。   看到锦离这般表情,蒙毅不由轻笑,问:“你倒是个有趣的丫头,你叫什麽名字?”锦离象徵性的施了一礼:“回将军,奴才名唤洛锦离。”蒙毅对锦离刻意规矩的样子嗤嗤一笑,道:“行了,我看你也不是个规矩人,不用这般拘礼了。”   午後正是容易疲倦的时候,锦离刚要阖上眼打个盹,前方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看到锦离极不情愿的样子,蒙毅先比她提前一步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说:“依着这速度,天黑之前便能赶回咸阳,你同他们走在後面不易被发现,等到了咸阳,我再让小星子送你回去。”看着走远的蒙毅,锦离这才起身重新回到卫士当中。   队伍行进的速度很快,刚过酉时便已经进了咸阳境内。因为提前有虎贲军开路,方圆百里空无一人,各家各户也都紧掩着门,生怕惊了经过的銮驾。街面上偶尔过来三两个醉汉不等靠近就已经被巡逻的虎贲军推搡着走了,更有甚者被抓了去,直到确定冗长的街道再无障物後,他们才训练有素的立於两侧恭迎圣驾。   嬴政的御辇进入城门时,各个轿前已经亮起了琉璃风灯,在前方引路的京畿卫每人手里高举一把燃着的火把,一时间整条街道亮如白昼,漆黑的夜空更像是落日晚霞,璀璨夺目。   蒙毅骑在马背上,身上的堇色的祥云织锦长袍在皎月清亮的夜色里仿佛一大团星云,他回身看了看,想要藉着月色辨认出那柔弱的身影,碍於她身材娇小最终没有寻到。他冲身边的小星子打了个手势,小星子见後迅速上前。   他神色依旧淡然若常,道:“小星子,待会儿你寻个机会把刚才那人送回家,定要谨慎些,莫要引起旁人注意。”小星子应了个“是”,调转马头。蒙毅又叫住他,道:“告诉她,若日後有什麽事尽管来府上找我。”小星子又连连应声“是”便朝着後面的卫士队伍赶去。   看着进了城门,锦离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脚下也不由的加快了行进的步子。她又左右瞧着,正瞧见小星子骑着马打前面过来,朝她使了个眼色,锦离想起蒙毅途中休息的时候说的话,也就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因为是走在最後面,这些卫士又大多数是蒙毅的部下,并不会令人起疑。   待锦离刚走进,小星子伸出手电石火光间一把将她拉上马背,才道:“将军命奴才送公子回家,公子坐好了。”说着松了松手中的缰绳,扬起手里的鞭子一挥,脚下一蹬疾驰而去。 ☆丶第八章:心逐碧草摇清风(五)   时值四月,满院的兰花簌簌绽放,花瓣展向四方,在阳光的照耀下使得庭院青白片片,白光耀眼,微风一过散发出阵阵清香沁人心脾。   锦离随意的伏在赤漆长案上,手边是清晨拈来的兰花,片片花瓣被她散落在案上,指尖还遗留着浅浅的香气。连着数十声叹气後,婢女云儿推门进来,看到锦离可怜兮兮的模样後掩嘴一笑,道:“小姐,看你现在的样子倒真成了小怨妇。”   话犹未落,俊俏的脸上已堆起了怒气,锦离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道:“还不是你小妮子告的状,不然爹能关我一个月禁闭嘛。”这一个月来锦离已经埋怨她无数次,云儿早已习以为常,道:“这怎能怪奴婢,老爷这也是为小姐好,谁让您自个不安份。”说着走到长案旁将案上的兰花收了去。   那晚被小星子送回府上,朱漆大门似一道高墙紧掩着,她同日常一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用力的敲了敲,没几下朱漆大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满头银丝,脸上沟壑层层,见是锦离回来後不由的嗔怪了几句。   老人是洛府的管家,从小看着锦离长大,早已将她作为自己的孩子般疼爱,而对於锦离三天两头的闯祸和女扮男装更是习以为常。   锦离本想回到自己的闺阁中去,却在路过洛老爷书房时,隐约看到书房内跳动的烛火,她脚下一紧,停了下来,抬眼看去,那漆黑的眸子在满天星夜里越发璀璨,又回过身问向管家:“爹回来了?”   “今儿一早回来的,还问过下人们你去了哪里?”管家的语气尽管平和,仍掩盖不住担忧。“那爹已经知道了?”锦离似是不确定的问。管家叹了一口气,道:“怕是知道了,老爷问完後大发了一通脾气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一整天了,连云儿丫头进去送饭都被赶了出来。”   “爹把云儿姐姐赶出来了?那我进去看看。”锦离看着透过窗纸上发出的昏暗烛火,清丽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担忧。“小姐。”管家还欲说些什麽,最终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锦离身上的藏青色长衫提醒道:“小姐,您还是先换下女儿装再进去吧。”   锦离听话的回到闺阁找了件时常穿的碧荷散花纱衣,梳了个轻便的发髻,又吩咐云儿到厨房做了碗粥,准备齐全後这才轻手轻脚的推开了洛老爷的书房。   书案上明销烛台里的烛火发出的昏暗光芒仿若萤火,灯下的男子正一手拿着书简一手纸着毛笔在上面写着账目清单,辨不出脸上是何表情,听到有人进来後,眉宇紧锁,问:“可是小姐回来了?”声音浑厚有力,锦离步调轻下来,低声喊了句:“爹。”   听闻女儿的声音,洛老爷这才缓缓地抬起头,一贯的慈眉善目变得严肃起来,问:“听云儿说你去雍城了,去那做甚麽?”锦离从未见过洛老爷一派严肃的样子,心下一慌,只得老老实实回答:“见方宁姐。”   锦离将手里的粥碗端置洛老爷面前,洛老爷又随手推到一边,道:“又是方宁。”语气里夹杂着些不满:“她倒是自个儿进了宫,留下孤儿寡母无人照顾,我看啊,你迟早要被她拖累。”   洛老爷自见到方宁第一眼起就不喜欢她,总觉得她不似平常人般安分,这些话早已和锦离说了无数遍,可惜锦离是个善良且执拗的丫头,只要她认准的事纵使有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果然,锦离听闻洛老爷又如此说不免有些生气,清亮的眸子藉着烛火发出一丝幽暗的光芒,道:“方宁姐进宫也是为了给她娘治病,你怎可以这样说她。”   洛老爷心知这次亦不能说动她,只得在一旁暗自叹气。   那天过後,洛老爷怕锦离再闯出祸来便将他禁足在家,命他五日内不得出府,只是没过几日方宁的弟弟小包就来到府上,小包因是府上的常客自然出入方便。锦离瞧见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单薄的衫子穿在身上松松垮垮,脸色蜡黄,声音更是沙哑生涩。   锦离通过小包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他娘已经大不行,也就顾不得洛老爷的禁足令,拉起小包瘦小枯乾的手就往他家奔去。   小包家住西城一带,宫室卑庳,屋内更是粗饰简陋,大小不过十平米,除了一张床一张破旧的方案外,堆在墙角熬药的药罐及几副药草成了全部的家当。榻上的老妇人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眸子暗淡无光,好似黎明前烛台里的垂下的烛泪。   锦离自小便失去了母爱,多半的悠闲时光就是在小包娘身边度过,所以对她更是有一种亲情在里面,看到这里随即泪水溢满眼眶,而立在身後的小包早已是泣不成声。   小包娘已是大寿将至,临终前将小包托付於锦离,又将她连夜缝制的出嫁时穿的瑰红霞彩领花喜袍交给锦离,让她一定要亲手送到方宁手上。 ☆丶第九章:疏花冷落澹含娇(一)   小包在锦离及洛府上数名下人的帮助下置了口棺木算是厚葬了他娘,知道他娘一直很想爹,如果不是念及年幼的他,恐怕早已追随而去,所以在下葬时他要求让他娘与爹一起合葬。   小包跪在墓前深深地磕了下去,红肿的眼睛此时已经没有多馀的泪水,他告诉自己以後不许在流泪,他还有方宁,他唯一的亲人,他要好好的活下去,等着方宁出宫那天,好让他们姐弟俩团聚。   自那日回来後锦离就把小包带回了洛府,对於小包这孩子洛老爷还是喜欢的,他见小包手脚勤快,为人厚道,又不多说少道,遂有意栽培。但对锦离私自跑出府去又大发一通脾气,也将禁足五日改成了一个月。   小包除了替洛老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外又喜欢上研究药理,每至饭後都会背着药篓去後山采药,也只有这时候是锦离活动的范围。   窗外有丝丝凉风吹进来,碧青的纱子像在风中摇曳,窗外有人影慢慢靠近,随後靠近窗子,隔着窗纱听着里面一声大过一声的叹息,道:“离姐姐,老爷让你去书房一趟。”   伏在案上的锦离听闻小包的声音,直起身子对着窗外的人影道:“这就来。”说完站起来,迈着轻盈的步子出了闺阁,此时小包已经走远了。锦离穿过庭院,一阵香气沁入鼻翼,望着满院的玉兰花,突然间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庭院里的兰花是洛夫人生前栽植的,每年这时候整个洛府都飘着一阵清香。   书房里洛老爷坐在长案前,面前的书简已经摞的足有半人高,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窗外,深邃的眸子并不像是单纯的看着外面的景色。   锦离敲了敲书房的门,听到‘进’方才规矩的迈过门槛进去,洛老爷知道是女儿来了,抬起头冲锦离招了招手让她在身边坐下,锦离听话的坐过去,脸上仍带着怨怼。洛老爷知道锦离还在埋怨将她关在府上一月之久,不由的伸手抚上她额际微微隆起的眉心,问:“还在生为父的气?”   “离儿不敢。”虽说不敢,嘴巴已经高高撅起,白皙的手指在案上胡乱画着什麽。洛老爷见後不禁轻笑:“还说不敢,看你小嘴都快要撅上天了。”说到这,慈祥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道:“为父是担心你,雍王宫是什麽地方,岂能由着你胡闹,万一出了什麽事,要我怎麽向你死去的娘亲交待。”   “爹,您这是杞人忧天。”声如含娇,又挽上洛老爷的胳膊,撒娇的依偎在他身旁。见女儿使出杀手■,洛老爷半分要责怪的心都没了,只得宠溺的轻点下她轻巧的鼻翼,说:“明日我要出趟远门,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给我好生安分些,切勿在私自乱跑,不然非要关上一年半载的,到时可别怪为父狠心。”   锦离频频点头应道:“离儿遵命。”眸子灵动一转,旋即嘴角浮现出狡黠的笑。   傍晚时分,窗外的月色透过纱子照进来,在烛火下闪着银色的光芒。锦离命云儿将小包带至闺阁内,她已经决定了,明早洛老爷动身後她就只赴皇宫,这是小包娘临终前的遗愿,必须替她完成。   云儿将小包带了过来,因走的急,俩人额际间渗出豆大的汗珠,很快又被那阵阵清风吹在身上一阵酣畅。小包走到锦离面前,最先开了口,问:离姐姐,你找我?”   锦离瞧着小包,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已经长出了她半个头去,单薄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不再松垮,脸上的五官如刀削斧斫般深刻。她道:“爹说明日他要出趟远门,等他一走我就去皇宫将大娘给你姐姐留下的喜袍送去。”   “不行不行,小姐,这样太冒险了,您忘了上次去雍城,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踏出府上一步。”不等锦离说完,云儿连忙摆手试图制止锦离的决定,道:“更何况那是皇宫,岂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进的地方。”   云儿是洛夫人当年的陪嫁丫头,自从洛夫人去世後便自愿到锦离跟前服侍,虽是主仆关系,但两个人一向以姐妹相待。   “离姐姐,你真的决定进宫?”小包又问了一遍。锦离目光流转,浅笑盈盈道:“寻常百姓进不得,那将军总该进得吧,你们大可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锦离又将手搭在小包瘦弱的肩膀上,语气低沉:“小包,离姐姐答应你一定会亲手交到你姐姐手上,所以你也要答应姐姐好生照顾老爷。”   “是,我一定会照顾好老爷的,也请离姐姐自个儿当心。”小包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云儿心知再说下去亦不能改变锦离的决定,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她平安归来。   送走他们後锦离将当日小包娘交给锦离的包袱拿出来,她要进宫的念头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後决定的,而使她做出这番决定的除了小包外,还有一个令她自己也没想到的人——蒙毅。只因小星子送她回来後说了句:“将军说公子日後若有事可到府上找将军。”   五更天刚过,夜幕刚刚退去,天际边已升起一层薄薄的雾环绕上空,洛老爷已经和小包还有数几名下人动身去了汉中,热闹的洛府一下子变得清冷下来,锦离回到阁内拿起包袱去到将军府。   锦离匆匆忙忙的赶到蒙府,生怕赶不上蒙毅上朝。此时薄雾已渐渐消散,一轮初升的红日自浮云跳出,仿佛一块光艳夺目的玛瑙盘子,缓缓地向上移动,霞光尽染无余。锦离正好看到小星子从府内走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叫住了他,小星子盯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眉眼似是熟悉,好半天问:“姑娘,你是?”   现在的锦离可是十足的小女儿姿态,不怪小星子认不出,她嗤嗤一笑,道:“是我,洛公子。”小星子又定定的瞧了锦离一会儿,道:“洛公子,不,现在应该叫洛姑娘,想不到公子竟然是女子。”   “小星子。”蒙毅已经从府内走了出来,看到小星子後喊了他一声:“还不快些被轿。”小星子转过身去走到蒙毅身边指了指锦离,道:“将军,你看谁来了。”   蒙毅温润的眸子顺着小星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对上一双黑漆点就的眸子,见她身着桃红薄绡罗裙,裙裾绣着几簇兰花,花瓣素白鲜活,仿佛一阵风过便会缤纷飘落。虽未生得倾国倾城之容貌,嫣然一笑,却是令人心旷神怡,尤其一双明眸善睐,流转之间顾盼生辉。   “离儿?”蒙毅语气温和的问:“你找我可有事?”这是距上次一别後的第一次见面,神色略带惊讶,但惊讶之馀又不免心生疑惑。“将军,您知道公子,不,姑娘是女子?”身侧的小星子见蒙毅看到锦离的女子装束後并未感到吃惊,他反倒有些糊涂。   蒙毅并未回答小星子的问题,扬起右手放在嘴边轻咳一声。锦离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蒙毅面前,恳求的语气,道:“求将军带我进宫。”   “你要进宫?去做甚麽?”蒙毅自是对锦离提出的要求有些不解,锦离解释说:“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个好姐妹,她娘前不久病逝了,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亲手交给她。”说完又扬起手里的包袱举在蒙毅面前晃了晃,薄绡袖子向下一滑立刻露出一小截玉色的手臂,腕上拢着的玉钏在阳光下渐渐生了温度。   蒙毅眉头微微皱起,道:“我帮你带去就是了,你何必还要进宫,要知道皇宫是个危险的地方,你不要命了。”锦离道:“不行,我已答应大娘答应小包了,求将军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蒙毅不忍再看锦离失望,遂应了下来,又转身吩咐小星子带她回府内找件男儿装换上。 ☆丶第十章:疏花冷落澹含娇(二)   宫宇叠叠错落有序,鳞次栉比,鎏金琉璃瓦重檐殿顶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在乌黑流转的眸子里碎裂出浅浅的一层金粉。这是锦离第一次进宫,自是新奇的顾盼不已,嘴上忍不住啧啧称赞。   只是这声声赞叹听在蒙毅耳里反倒讽刺至极,皇城纵然美不胜数,不过是座华丽的牢笼,隔绝了一切的自由。但见他温和的眸子旋即冷了下来:“你最好别乱看,小心惹人生疑。”锦离撇撇嘴,立刻将新奇的目光收了回来,问:“那舞姬的寝房在什麽地方?我要去找方宁姐。”   蒙毅侧身对立在身侧的小星子道:“我先去上朝,你带她去清韵宫。”小星子躬身应了“是”,引着锦离前往清韵宫的方向。望着已经走远的锦离,蒙毅心中生出一阵不安,又说不上来,在这之前也只能让小星子寸步不离的护在锦离身边,只盼着待会儿将她带离开。   清韵宫是舞姬日常编排乐舞之地,地处极偏,小星子引着锦离上了一条青石甬道,几株梧桐树高过墙头,疏疏枝叶映着一轮红日。拐过几道弯後,一座恢弘的宫殿兀自出现,微风一过,琉璃檐下垂挂的铜铃发出一阵清脆的珑玲声。   里面走出一位身着翠荷宫装的娉婷女子,小星子上前一步从袖袍夹袋里拿出一袋散碎银子放到女子手里,问:“姑娘可认得方宁姑娘?”那女子将银子收了起来,疑惑的问:“请问公子找小主可有事?”   小星子见女子是方宁身边的贴身宫娥,自是好说话,转身指了指身後规矩立着的锦离,道:“这位是将军身边的侍从洛公子,自幼与你家小主相识,现有封家书需亲自交由你家小主,有劳姑娘前去通报。”   宫娥看了锦离一眼,宽大的青色长衫已将婀娜身姿层层围住,白皙的脸上泛着点点红晕,一阵清香扑鼻而来,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见如此娇羞的模样,宫娥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模样生得俊俏,说是女子也定信上三分。”   锦离被宫娥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姐姐说笑了,还请姐姐进去通传。”宫娥向她微点头,转身迈入宫门。   为了不引起宫人注意,小星子又引了锦离到前面一棵茂密的槐树下等候,晌午的日头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了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   良久,一身着霞彩缂丝纱裙的女子在贴身宫娥阿茵的搀扶下走了上来,锦离见後立刻迎了上去。   “离儿。”声音婉转动听:“听素儿说是洛公子找,猜着就是你这精灵古怪的丫头。”   “方宁姐,”方宁翘首含嫣看着她,但见她星光粲然的眸子旋即黯淡下去,声音更似蝇语:“大娘她走了,对不起。”   清风一过,只觉得吹在身上凉意入骨,方宁慌乱的抓上锦离的手。她的掌心微凉,倏忽将这种冷气传递到锦离的心间,最终又无力的垂了下去,只问:“我娘她可曾说些什麽?”   锦离从怀里拿出素绢包袱递至方宁面前,道:“这是大娘给你缝制的嫁衣,她希望你以後能够穿着它出嫁。”方宁神色稍稍淡然,伸手接过後一层层打开,瑰红霞彩领花喜袍映在波光如水的眸子里顿时化成一片噬血妖冶的花瓣。锦离顿了顿,继续道:“大娘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亲眼看到你穿上,还说让你今後为自己的将来多做打算。”   为自己的将来多做打算。方宁将包袱收起来递给侍立在旁的阿茵,道:“离儿,包弟就拜托你好生照拂,等日後出了宫定将他接回来团聚。”她不是不伤心,只是在深宫呆久了,早已学会了将所有的伤心难过隐於心底。   暮色见沉,残阳如血,碧洗的天空中几朵白云被晕染出一层胭脂色,赵德并着几名内官垂首怏怏退出了长信宫。这几日嬴政性情有些急躁,前几日廷尉李斯曾与他商讨过是否制定郡县制度,虽只是开了头,但甚为他意,於是今日拿到内阁廷议,谁知左丞相王绾竟向他提出分封制的提议,并且得到一众人赞同。   好一阵争议後,见没得出什麽结论,嬴政遂起身拂袖离去,脸上带着愠怒之色。众大臣一下子没了主意,多数人齐齐看着王绾,只有三三两两的人等着李斯拿主意。不一会儿赵德过来传召,又将李斯召去长信宫。这下好多人已心中有数,王绾长长叹了口气,道:“忠言逆耳!”   分封吗?朕刚坐定的天下就有人开始虎视眈眈着,朕倒要看看何人敢来!一缕薄薄的烟雾自殿内一旁的铜铸麟兽口中喷出,散发出极浅极淡的紫檀香气。嬴政半倚在榻上阖目,眉峰隆起,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狰狞,心中的烦闷焦躁更像是把刀硬生生的割裂开他的五脏六腑。   自铜麟兽口中喷薄而出的烟雾在琉璃顶环绕,仿佛一层薄薄的细纱,嬴政只觉呼吸不畅,向侍立在侧的宫娥英红一扬手,英红知道是嬴政的头疾又犯了,走到铜麟兽旁将里面燃着的紫檀木熄灭,又问了句:“皇上,要不要传夏太医?”   烟雾慢慢散去,殿内的一切在朦胧中变得清晰可见,嬴政清冷的眸子扫过御案上堆积的奏摺,那些都是王绾联名众大臣上奏给他的摺子,卷卷强调分封表,遂起身大踏着步子出了殿门。   夜幕低垂,一钩银月升上空中,整座皇城仿佛水银铺就。各宫已经掌了灯,锦离从清韵宫出来後寻着小星子,方才与方宁说话时,小星子被一位内官叫走後一直未回来,心中惦念着出宫的事,便一路寻了过来。夜风温软,带着微稍凉意,青色长衫裹簇下一张盈盈秀脸在清辉月下衬得白皙如脂,仙姿佚貌。   锦离小心的避开走动的宫人,弯弯曲曲走到了一座地处荒凉的宫殿外,她藉着月色辨析出殿檐上悬挂的牌匾,那匾额上精雕细刻着三个篆体大字‘颐华宫’。那一钩明月,照在锈迹斑斑的铜环上,清冷的无一丝生气。   推门而入,庭院内栽植着两棵粗大挺拔的槐树,月色倾洒在密密枝叶上折射出银辉光芒,殿内有昏暗的灯光透过窗纸的缝隙射出来,与外面的银光混同一种颜色,便是凄冷。她轻手轻脚的朝殿内走去,心中多半出於好奇。外殿装饰极简,一张填漆小几,十二扇檀木雕嵌寿字静心屏风,几案上燃着两盏油灯,灯火忽明忽暗,几欲熄灭。   锦离径自上前将灯剔亮,弯腰之际,忽觉身後一阵凛冽的寒气,一柄精光湛然的长剑已架在她的玉颈上,低首垂眸,瞳仁里反射出利刃的寒光,她深深倒吸了口凉气。冰冷的声音自身後传来,不带一丝温度:“你是何人?” ☆丶第十一章:疏花冷落澹含娇(三)   窗外的月色泻|了一地清冷月辉,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在脸上愈加莹白如玉。锦离吓得闭上了眼睛,打着寒颤:“不要杀我。”   许是眼前的人太瘦弱不像是刺客,握着剑柄的手不由的松了力度,声音依旧冰寒:“转过身来。”锦离自知性命堪虞,慢慢的转过身,颔首低眉:“大人饶命。”   “是你。”声音穿破耳际,她缓缓抬起头,黑漆眸子旋即流光溢彩,道:“政。”嬴政迅速将佩剑收起,深邃的瞳孔里映上一双明眸善睐,清俊的脸上依旧沉着,看不出是何表情:“你怎会在这儿?”   自雍城一别,嬴政便知此生不会相见,然而却在笃定过後上天又将她带到身边,但心中仍有团团迷雾令他不解。锦离环顾四周,殿内装饰简陋,心中顿生无限感叹:“偌大的皇宫,怕是只有你的宫殿简陋,想必生活过的一定清苦。”   “苦?”听到锦离似是而非的结论,嬴政不禁轻笑,反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何来之苦?”   锦离只当他是一时糊涂说了昏话,神色颇为同情:“你这人真会说笑,若过的自在还用住在这晦暗阴冷之地,刚才一路走来,哪个宫里不是灯火通明,可你这……”嬴政知道锦离误会了,心下也不想解释,只道:“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蕓蕓,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锦离自是听不懂这些陈规陈矩,摇了摇头,道:“你不快乐?”   “何为快乐?”嬴政踱步到倾泻一地月色的青砖上,望着窗纸上的疏影横斜,负手而立:“朕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又何须快乐。”声音极小,似是呢喃。   自打出生那日便已决定了他一声的命运,他是嫡长子,是储君,是大秦将来的王。父王告诉他只要是他想要的就要拼尽权利去争去抢去夺,吕不韦一再告诉他必须顺应天意一统天下,所以他理所应当做了大秦的王,又顺应天意做了天下的王,却从未有人问过他这样做是否快乐,久而久之,恐怕连他也忘了所谓的快乐。   清冷月辉洒在嬴政身上,透着森森寒意。锦离只觉听到‘刺啦’一声,仿佛心中有什麽东西碎裂成细小的残片。嬴政突然转过身来,眉心淡然温和,道:“你不是宫里人,说吧,因何三番两次出现在宫里?”   锦离不知嬴政早已知悉她的身份,旋即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你早就知道了?”嬴政不点头亦不摇头,锦离道:“宫中有我一个好姐妹,上次进宫便是去看她,又刚巧遇到你,还以为你是个太监,谁知你也骗了我,这样说来咱俩也算扯平了。”   “你倒是算的清楚。”嬴政定定的看着她,脸上的温和渐退,又问:“那这次呢,也是为她?”锦离喟叹:“她自两年前进宫做了舞姬後曾托我照顾她病重的娘亲,如今大娘已去,留了东西给她,所以才想着见她一面。”一想到方宁悲痛的样子,她的心顿如刀绞。   俩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锦离抬头望见窗外月色渐浓,这才想起出宫的事,道:“我要回去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如果哪天你出了宫,记得来洛府找我,记住,我小字唤作锦离。”   嬴政并未挽留她,只是盯着窗外渐去的身影,脸上却出奇的平静。   朦胧月色,勾勒出连绵宫宇亭榭的轮廓,仿佛层层叠叠山丘的影,锦离从小路折回大路,想着要去宫门口等候蒙毅,谁知走到逶迤长廊处竟被郎中令苏紫骞扣留。   苏将军苏洪本是蒙武的副将,因秦韩之战带兵有方作战有功,被嬴政钦点为将门之府,苏家有子女三人,各个都是风华绝代,倜傥儒雅。苏紫骞是苏将军的嫡长子,更是习得一身好武艺,早在五年前被嬴政看重封为郎中令一职,统领整个禁中宿卫军,担着保护皇城安全的职责。   苏紫骞着一身青衫素衣迎面而立,月色笼罩下,神采英拔,翩然若玉。他淡然的眸子上下打量一遭,声音粗重,问:“听人禀报宫里混进有陌生男子,看你样貌穿着与所描绘之人分外相似,想必是你吧。”   锦离胆寒,只得上前盈盈施礼道:“回大人,正是奴才,若大人要抓便抓了去,只恳求大人让奴才见个人。”锦离神色稍稍缓和,紫骞自是疑惑不解:“见谁?”锦离道:“蒙毅将军。”   大哥?紫骞上前一步,墨黑眸子如同利刃盯在那一张秀脸上,良久,问:“你是他何人?”锦离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一双乌黑流转的眸子对上了他冷冽的双眸,只觉寒气逼人。未等朱唇轻启,身後蒙毅并着小星子大踏着步子走了上来。   “将军。”锦离见到蒙毅後仿佛抓到最後一根稻草,快步躲到蒙毅身後。蒙毅低头看着身後娇小的人,瘦削淡漠的脸上露出微微笑意。紫骞更为不解,指了指他身後的锦离问:“大哥,怎麽回事?他是谁?”   蒙毅脸上恢复常色,道:“骞弟,她就是上次同你提到在雍城遇到的锦离姑娘。”紫骞侧首,寒光敛去,蒙毅复手将锦离带出,语气温和:“离儿,莫怕,他是我的好兄弟。”   既然是自己人,锦离大着胆子抬头瞧了紫骞一眼,见她娇羞的模样,紫骞嗤笑:“闻名不如一见,果然有胆识。”锦离微嗔:“大人说笑了,若不是将军及时赶到,奴才恐怕早已做了大人的刀下鬼。”   “嗳,你这丫头嘴巴倒是厉害。”紫骞笑了笑,又问蒙毅:“大哥,那你带她进宫做甚麽?”蒙毅道:“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眼看着到了宫禁的时辰,骞弟,我先带她出宫,等下次再与你细说。”又转身对身侧的小星子道:“你先去宫门候着,就说我因事耽搁下,让他们稍些等候。”   小星子神色恭谨道:“是。”紫骞伸手将正要离去的小星子拦下,道:“无妨,大哥,此时正该我当值,我带大哥和锦离姑娘出去。” ☆丶第十二章:疏花冷落澹含娇(四)   过了五月便是端午节,宫里又要忙上好一阵,嬴政循例在宫中大摆宴席招待王公大臣。赵高是这次宴会的主要负责人,所以从雍城回来後就一直忙着这事,从宴请名单到宴会上所需的菜样,还要叮嘱太府令加紧排练《四裔月》的事,总之事无巨细,势必要做到事必躬亲。   先秦时代,普遍认为五月是毒月,五日即恶日。相传这天奸佞当道,五毒并出,实为不吉之日。为了避免小鬼当道,此日需插菖蒲丶艾叶以驱鬼,熏苍术丶白芷和雄黄酒以避疫,人们还为了避“端五”忌讳,遂一律称之为“端午”。   晚宴时分,一钩银月稍上树梢,内廷殿中鎏金百合大鼎里焚着白芷香,清风一过,卷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直沁心脾。内官们各引着前来赴宴的王公大臣入座,席位根据官职大小从上而下,率先入席的是左丞相王绾及右丞相隗状相对而坐,随後入席的是廷尉李斯丶御史大夫冯劫及太尉陈守。   而後苏将军携着二子紫骞紫甫入席,明晃灯光下,青衫少年随意而坐,见他神情淡然,不稍言词,仿佛天人般飘逸出尘。紫甫是庶出,为侧室所生,素来性子寡淡,不喜政事,只因才华横溢,又能投嬴政所好,虽未被封一官半职,却被嬴政特例留在身边,又特许做了九公主蝴蝶的师傅父。明眼人看的出他前途无量,待他素来恭敬。   蒙毅是最後一个到席,一袭鸦青色锦袍,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晃进众人眼中,灿然星眸扫过殿内,大踏着步子坐上席,众人立刻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凉薄气息怔住。素闻蒙毅独来独往,不擅与人为伍,无不叹息失了这样一位盟友。   仅一瞬间众人又热闹交谈起来,紫骞同着紫甫离席走过去打招呼,蒙毅此刻也正愁找不到说话投机的人,见俩兄弟後冷峻的脸上稍显温和,道:“骞弟丶甫弟,待会儿我们可要痛饮几杯。”紫甫点头道:“若是在宫外,定要陪着大哥开怀畅饮,可如今这般规矩着,怕是不得随意了。”   紫骞笑容依旧亲和,道:“我还要去加紧巡逻,不能与大哥对饮。”又对紫甫道:“二弟,待会儿你且不可乱说,若再像上次那样,二娘又该伤心了。”清亮的眸子看向远处,紫甫心知紫骞所指,那件事还要从半年前说起,也就是苏将军小女儿苏紫玉出嫁的前一天。   当他得知紫玉要被送进宫後当即跑到书房说了一通混话,苏将军怒极遂将他赶了出去。紫玉虽与紫骞同出,但紫甫却极疼爱这个妹妹,他不忍心看着紫玉今後在後宫那种乌合之地孤独终老,於是当晚决定带着她离开。可惜没走多远就被苏将军派出去的侍卫抓了回去,苏将军大发雷霆不仅动用了家法,还将他禁在房中三月之久不许踏出房门。   紫玉被送进了宫,他也被打的躺在榻上整整一月下不得床,二夫人看着郁郁寡欢的儿子,成日以泪洗面。那段日子几乎成了他的噩梦,每每想起都会隐隐作痛。   紫甫的思绪还未从那段记忆中抽离回来,赵德喊了声“皇上驾到”,嬴政在宫人的簇拥下拾阶而上,玄衣纁裳,头上戴着嵌宝冕冠,冕冠两侧玉笄束发,两条赤红丝带垂颔并系,十二旒白玉串珠悬挂眼前,腰际间绛紫织锦白玉扣带间垂着一条双龙玉佩,转身而就,响起一阵瑽?声。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静静地注视着殿中众人,不发言语,偌大的正乾宫中立即肃寂下来,所有人都深深的叩下头去。随着清冷的声音响起“众卿平身”,众人谢恩起身,嬴政的声音自大殿之上传来:“今日不过是顿家宴,众卿不必拘礼,都入席罢。”众人谢恩後等着嬴政入席才纷纷落座。   紫骞因要巡逻退了出去,蒙毅同紫甫入席,苏将军看着紫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知子莫若父,他怎能不心疼紫甫,无奈生错门第不得随心所欲,若不让他学会保护自己,那麽将来他必定在宫中寸步难行。   众人坐好後,侍立在侧的赵高双掌轻击,随即便有传膳的内官将十二品菜样端置各大臣面前的案几上,因是端午,案上酒樽里皆满雄黄酒,其性辛苦,善能杀百毒,制蛊虫,遂作解百毒之佳酿。   期间不知谁开了头,行起了酒令,殿内上下顿时喝彩连连。嬴政坐在上席,中间隔着一张御案,眉头稍稍,凛冽的眸子注视着席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丶第十三章:疏花冷落澹含娇(五)   酒过三巡後,赵高又轻击双掌,乐声响起,太乐府的舞姬身着碧荷织锦衫踏着轻盈的舞步款款而入,仿佛一只只低飞的燕子绕梁飞来,慢慢的向中间聚拢,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婉转娇美。   一缕轻烟自内廷散入深深殿宇,那花朵随之一点点向四周绽放,一名娇艳的女子自下舞动着曼妙的身姿缓缓直上,身上的大红纱衣妖艳似火,在漫天花雨间垂悬轻舞,随着馀音袅袅旋转既定,臂间轻缕细纱如云,遂即纷扬铺展成两条极艳的带子。   风光璇旎,磬乐洪斯,但见惊鸿逆转,一席人拍掌喝彩。大殿之上,一双深邃的眸子定定的望着那一张盈盈秀脸。赵德侍立在侧为他满了一杯又一杯,嬴政一瞬不瞬的盯着殿内的姝人,轻抿薄唇,被脂粉胭花掩盖住的白芷香气飘入鼻内,瞬间清爽许多。   方宁并非第一次献舞,只是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时背上仍旧升起一丝寒气,好在她功底深,内心的紧张很快被掩盖过去。歌尽舞毕,还沉醉在柔乡温梦中的众人片刻拍掌称赞,方宁并着身後的舞姬缓步上前朝嬴政盈盈一拜。   此时嬴政已是醺然欲醉,他尽量控制住乱晃的身体大踏着步子走到方宁面前,周围的大臣们已经安静下来,顿时殿内悄寂无声。她屏住呼吸,颔首等待,一颗心扑通扑通,好像一张嘴就会跳出来,内心深处却又有些期待。   嬴政弯下腰轻柔的将她扶起,执起她纤细白皙的手掌握在自己宽厚的掌中,随即在众人的瞩目中离去。赵德并着身後的宫人立刻簇拥上去,过不片刻,殿内又恢复如初,少了嬴政,似乎更热闹了些。   紫甫忍不住朝着殿外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眸子好像有什麽东西被碎成齑粉。那些禁锢在铜壁里的陈事被锻造成一把锋利的利刃,挪不得步,仿佛一个转身便被刺得体无完肤。   夜如浓墨,大雨倾注,内官提了两盏羊角风灯站在殿门口张伞相候,紫甫接到她生病的消息立刻赶了过来,耳边的风凛冽的刮着,虽然执了伞,但密集的雨珠依旧将他的袍子打湿了,他已顾不得身上的寒冷急匆匆的迈入殿门。一眼便看到那站在庭院里的女子,身上单薄的纱衣早已湿透,长发披散在肩头,惨白的脸上衬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在漫天大雨中流转生辉。   女子见到他後立刻扑进他怀里,眼泪好像断了线的珠子藉着滂沱大雨滴落下来,他紧紧的将女子揽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碎进心脏深处,周围的一切都在他的眼里变得模糊起来。那一夜,他一直守在她身边,听到她微弱的声音说:“二哥,既然他不爱我,为何要册我为妃?若不会进宫,那我便不会见到他,更不会爱上他。”   紫甫苦笑,最终没能给她她想要的答案,或许在被送进宫的那天起,他便已知晓这种结果。   一钩银月照见深深宫殿,辉光清冷,隐隐透出丝丝凉意,引路的小太监提着八宝琉璃灯盏快步走在前面,嬴政握着方宁的手直直向殿内走去。英红剔亮了嵌在壁上铜兽口中的烛火後随着赵德退出殿内,方宁为他换上便服又小心的扶他到御榻上休息。那被嬴政用力握进在掌心的玉手有些吃痛,她在嬴政身边坐下,仔细瞧着面前一张冷峻的脸。   嬴政的醉意渐浓,嘴角泛出一丝笑意,道:“离儿,你终於来了,朕好想你。”仅一句话便让还沉溺在欣喜中的方宁跌入万丈深渊,她调整好自己的语气,附上他的耳际,含娇细语:“皇上,奴婢不走,奴婢永远不会离开您。”   她知道过了今夜他们之间再无瓜葛,说她自欺欺人也好,她只想守住今晚属於她的幸福。嬴政只感觉内心一阵燥热,方宁微凉的指尖游走在他滚烫的肌肤之上。刚开始他只是看着方宁一颗一颗的解开他衣襟前的金绣龙扣,然後将手*他的衣内,她的掌心湿冷,贴在他滚烫的胸口下,顿时情|欲汹涌。   嬴政侧过身将她压在身下,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滑腻如脂的肌肤上,耳边传来撕扯衣服的声音,两个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也就注定了他们一步步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丶第十四章:影落空阶初月冷(一)   嬴政册封方宁为妃的消息传遍整个後宫,各宫的妃子争先恐後前来祝贺,心里都盘算着是不是自己这边的人,毕竟正蒙圣宠。她的寝宫也从原来的清韵宫迁至锦绣宫,嬴政隔三差五赏一些奇珍异宝派人送过去,着实风光无限。   天际一碧如洗,灼灼的阳光正从密密的松针缝隙间射下来,就像一束束*细细的光柱把那薄如轻纱般的晨雾点点驱散。屋顶上锦离皙指托腮,不时发出一声声极轻的叹息,蒙毅已将方宁被册封为妃的消息告诉了她,她明白一旦成为皇帝的女人便妄想再踏出皇宫一步,除非是死,否则一辈子都不得与那座皇城脱得干系。   她去过那座皇城,像一座华丽的牢笼圈住了每个人的自由,无论是之前的嬴政还是现在的方宁,等待他们的都是同一种命运,一种失去与遗憾构架成的命运,只可惜,参透的人少了,也就成了空守。   “你果然在这儿。”被束起的黑发一点点显露出来,锦离回过头看去,见蒙毅动作利落的跳上来,在她身边坐下,鸦青织锦袍袖拂过锦离耳际,夹杂着甘松香特有的微凉,他问:“还在想宁夫人的事?”   锦离清亮的眸子盯向远处,良久,道:“小时候,我看到娘常常一个人坐在这儿望着远处呆呆出神,我不明白她在看什麽,後来听云儿姐姐说,娘是赵国人,爹是去赵国做生意遇到她的,於是爹就把带去那些珍品作为聘礼送到了她家,外祖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所以他收下了爹的聘礼应下了那门亲事。”   蒙毅问:“那*可是愿意?”锦离摇摇头,继续道:“自然是不愿意的,当时她已经有了心上人,是个卒士,被派去了战场,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外祖不同意他们,执意把她许配给了爹,自从来到秦国,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的笑容很美。”   有浩然的清风掠过耳畔,耳鬓有一缕青丝飘起,锦离忽而垂下眼眸,道:“她很喜欢坐在这里望着远处,也许是望她的家乡,也许是望那个人,最终她因忧思成疾离开了,那一年我刚好八岁,临终前她握着我的手,她说,‘离儿,娘希望你能自己掌握命运,不要再像娘一样’,她要我自己掌握命运。”   蒙毅看着眼前这个心无城府的女子,张了张嘴最终什麽也没说,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从未想要真切的了解一个人,但现在他愿意去了解她。   灼日炎炎,但见满院的白玉兰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粉闪闪发光,锦离和蒙毅穿过簇簇兰花回到大厅,管家已经来报:“小姐,门外来了一个自称是宫里头的人,说有要紧的事见小姐。”   锦离疑惑的问:“宫里的人?”蒙毅想了一会儿,问:“难道是宁夫人差人来报?”如果不是方宁,他实在找不出理由能与锦离有关。   管家拍了一下额头,道:“回将军,他是说过他是宁夫人跟前的人。”锦离听完恍然大悟,道:“没错,是方宁姐派来的,快去请他进来。”   管家说了声“是”退下去,片刻後又进来,身後跟着一位穿着牙白色袍子的男子,他是锦绣宫的内官小申子。他见到蒙毅後,忙神色恭谨的上前行礼:“奴才给将军请安。”蒙毅看了他一眼,问:“是宁夫人派你来的?”   小申子说:“回将军,主子说最近想家想的厉害,所以特命奴才前来府上接姑娘进宫叙旧。”蒙毅斜睨着他,道:“哦,宫里有规定,擅自带外人进宫可是死罪,宁夫人岂能不知?”小申子依旧恭谨道:“将军尽管放心,夫人接姑娘进宫是得到皇上许可的,只是姐妹间叙旧而已,并无不妥。”   蒙毅还想问,锦离站起来,盈盈几步上前道:“你先起来吧。”小申子起身後,她眉心舒舒,道:“既然方宁姐召我进宫必定是打点好了一切,正好我也有些话想要问她。”说罢又问小申子:“何时进宫?”   小申子回答:“回姑娘,轿子已经备好了,即刻便可启程。”蒙毅起身,温润的眸光已被敛去,他再一次问锦离:“离儿,你当真要进宫?”   锦离点点头,一直未说话的管家忍不住问:“小姐,你万不可再胡来,还是等老爷回来,同他商量後再去也不迟。”管家和蔼的脸上满是担忧的之色,锦离盈然浅笑道:“不过是进宫而已,更何况我还去过一次,自然是会小心的。”   蒙毅深知她的性子,遂不在阻拦。备好的轿子停在了府外,两侧各侍立两名内官,看到锦离和蒙毅出来後行了个礼,小申子利落的走到轿前掀开帘子侍候锦离坐进去。 ☆丶第十五章:影落空阶初月冷(二)   秦国每灭掉一国,嬴政便命人在宫中建一座相同格局的王室,表示永远划进秦国版图,而方宁的锦绣宫便是仿照燕王室所建造,其宏且静。锦离规行矩步跟在小申子後面,素衣花下,明眸转动,光洁的额上却稍稍皱眉,远没有了上一次的新奇。   午後烈日炎炎,偶尔一阵微风袭来,吹在身上只觉一阵清爽。小申子让锦离在殿外稍作等候,锦离点点头,他快步进去通报。   曾经方宁同她说过再不要过穷苦的日子,如今她已然做到,锦绣宫便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她理应替她高兴。想到这儿,她皱起的眉心逐渐舒展开。   片刻,方宁由宫娥阿茵扶着出来,锦离见到方宁後,含笑娇语:“方宁姐。”方宁步履轻盈的上前携了她的手,道:“离儿,*盼夜盼,终於把你盼来了,走,快随我进到里面去。”锦离应了声“是”由着方宁拉着直直穿过庭院向殿内走去。   大殿之内呈壁华丽,梅花式高几上搁置着菊花和牡丹,及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焚着玫瑰花瓣,宜人的香气弥漫殿内,幽香脉脉,直沁心肺。锦离环顾四周,那些想问的问题终是未问出口,只问了句:“方宁姐,你过得好不好?”   方宁秀眉微蹙,伸出玉手指着殿内的摆设,道:“这些都是皇上赏赐的,还有这锦绣宫,岂能过得不好。”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她说的对,这些都是嬴政的赏赐,只是除却这些她还拥有什麽?没有人知道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专宠的权力,仅此而已。   尽管她在极力掩饰内心的孤寂,但锦离仍旧看出了她脸上的变化,不觉担忧的问:“难道皇上对你不好?”她并未回答锦离的问话,话锋一转,问:“离儿,我问你,你可曾与皇上相识?”   “皇上?”锦离蹙蹙眉,老实回答:“方宁姐,你为何这样问?我不过是普通百姓,怎会认识九五之尊的天子。”方宁瞧着锦离倒也不像说假,眼眸含笑,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当不得真。”   这时阿茵提着一个雕漆食盒进来,道:“主子,惠息宫的华妃派人送来了什锦汤,说是特意吩咐司膳房专门做给主子的。”方宁眼眸直直落在食盒上面,语气平和如常:“端过来,可不能浪费华妃的一片心意。”   阿茵答了“是”後打开盒盖,从里面端出一只鸳鸯莲瓣玉碗小心的捧到方宁面前,方宁接过欲喝下去,此时阿茵顾不得规矩,伸手夺下了方宁手里的碗,道:“主子,还是让奴婢先试一下。”   锦离看着阿茵神色紧张,不明所以的问:“莫非汤里有毒?”方宁依旧平和淡然,道:“倒也不是毒,她们还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在宫里杀人,不过是放些拉肚子的药罢了,让太医过来瞧一瞧,抓个药也就没事了。”   阿茵端着玉碗,向後退了一步,愤懑不平的说:“姑娘有所不知,各宫里的娘娘三天两头来找主子的麻烦,上次就差点闹出人命。”锦离问:“那为何不告诉皇上?”   方宁道:“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管我们这些琐碎事,再说後宫争宠历来如此,哪能事事劳烦皇上。”说罢又对阿茵道:“这汤凉了,待会儿让司膳房的人热好再端过来。”阿茵答应着将玉碗重新放回食盒内,临出去时还不忘抱怨了句:“要奴婢说,就是主子心善才会被她们欺负的。”   残阳似血,将半边天染成了血红色,仿佛一幅瑰丽的画。看着太阳已渐西沉,方宁这才依依不舍的让小申子和阿茵送锦离回去。锦离似有心事的同阿茵跟在小申子後面穿过一排排宫宇层廊,忽然停住步子,问:“阿茵,你同我说实话,皇上待方宁姐如何?”   阿茵恭谨道:“回姑娘的话,自从奴婢跟着主子搬到锦绣宫就从未见皇上来过。”锦离听後眸子旋即蒙上一层氤氲,阿茵继续道:“别怪做奴婢的多嘴,若姑娘愿意留下与主子作伴,主子定会开心的。”   阿茵发觉锦离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见她正看向树下那俩宫娥。其中一位穿着碧蓝宫装的宫娥道:“姐姐,你可知道嫣主子的那对玉镯是谁偷了去?”声音虽不大,落在耳里却字句清晰。着荷绿宫装的宫娥问:“嫣主子不是已带人搜了佟主子的明翠宫,在佟主子最珍爱的锦盒里翻了出来,也被胡妃娘娘定了罪。”   碧蓝宫娥摇了摇头,道:“其实是嫣主子自己在贼喊捉贼,佟主子是被陷害的。”荷绿宫娥问:“为什麽?”碧蓝宫娥说:“嫣主子和佟主子一向不和,她不过是想利用这次机会除掉佟主子罢了,要说佟主子也真是可怜,刚刚失了龙子,如今又被关进了牢房,恐怕是活不过明日的太阳了。”   待那俩宫娥走远後,锦离依旧盯着不远处,喟叹一声,这就是後宫,真真应了那句话:一入宫门深似海。   阿茵瞧见锦离兀自出神,扬起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锦离回过神来,道:“阿茵,我要留下来陪方宁姐。”阿茵对於锦离的决定倒是颇感意外,又不得问了句:“夫人若是知道姑娘肯留下来一定很高兴,只是姑娘当真要留下?”   锦离澄净的眸子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坚定的点点头。 ☆丶第十六章:影落空阶初月冷(三)   夜浓如稠,一钩银月清寂冷艳地低悬夜幕最深处,照见整座皇宫浮上一层极浅的薄纱。锦离让阿茵回去後,她一个人藉着月色上了一条甬道,根据脑海中浮现出的记忆辨认着颐华宫的位置。   银白的月色透过窗纱照在十二扇檀木雕嵌寿字静心屏风上,闪着银色的光芒。殿中没有举蜡,嬴政在窗边负手而立,深邃的眸子在黑夜中闪过一丝幽暗的光芒。今儿一早他便听人禀报,方宁宣了一名女子进宫,他知晓是锦离,所以他顺从了心底的意思,相信她定会来这里。   忽然听到推门声,他唇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她终於来了。   锦离看向殿内,悄寂无声,没有一点光亮,她并不确定殿内是否有人,犹豫片刻,又蹑步上前推门而入,这才看见,一修长男子着绛紫锦袍负手而立,清冷银辉洒在身上宛若天际间的神。   锦离不确定的喊了声“政”,嬴政轻点头,发亮的眸光落在锦离穿的荷碧织锦衣衫上,他曾想过无数次锦离着女儿装束,只是真正看到了,仍旧讶异。   锦离见他定定的看着自己,脸上只觉得有些发烫,因是晚上,倒也隐了去。半晌,嬴政迈开步子,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不由的抚上了她绯红的脸,道:“果然清秀佳人。”他的手心微热,手指却极凉,锦离下意识的向後退了一步,低声浅语,问:“你知道我是女子?”   嬴政放下垂在空中的手,眉梢皱起,不点头亦不摇头。锦离却泄气般垂首盯着自己的脚面,她在嬴政面前从未坦言过,嬴政也从未揭穿过,他如此聪明,却从不道破,想到这她心里的负罪感愈发强烈,低声道:“那你为何当时不说?亏得自己以为骗了你,心里难受的很。”   昏弱的灯火映在她白皙的双颊上如同醉霞,嬴政小心的执起她纤细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心口上,语气低沉,道:“离儿,我不需要你内疚,因为这里,是不会骗人的。”锦离怔住,还未仔细思考,嬴政又将她的手放下,问:“你这次进宫可是为了你的好姐们?”   锦离点点头,说了声“是”,继续道:“但现在她成了你们皇上的妃子,所以我决定留下来照顾她。”嬴政问:“可是她让你留下的?”锦离道:“不是,是我自己答应要留下来,等她安全了,我在离开。”   安全了——嬴政看着天真的锦离,身在後宫便注定永无宁日,又何来安全一说。   寂寂殿内静默无声,唯闻窗外风吹梧叶簌簌作响,方宁斜倚榻上。听阿茵说锦离愿意留下来後忍不住暗暗吃惊,她原本打算好了见到皇上时候的说词,就算冒着欺君的罪她也认了,但现在,已经超出了她掌控的范围,或者说依旧按照原计划进行着,只是这原计划中并没有包括蒙毅。   蒙毅焦躁不安的在书房内踱了几个来回,坐在一旁的紫甫倒是气定神闲的捧着茶盏品茗,直到蒙毅再次将小星子传进书房後,方才道:“大哥,赶明儿退朝後你直接去问她不就清楚了。”蒙毅素来性子沉稳,如此令他这般坐立不安还是头一次见到,紫甫不由的多问了句:“听哥哥说,大哥上次带了位姑娘进宫,我还在想究竟是哪家的姑娘令大哥如此紧张,想必一定是位非同了得的女子。”   蒙毅习惯性将左手背至身後,道“甫弟,莫要取笑我,不过是上次和你们提及的姑娘。”紫甫见蒙毅窘迫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道:“大哥一向对女子不感兴趣,我还以为大哥有龙阳之好,不过现在看来,倒还要感谢那位姑娘。”   “我看你越说越离谱了,倘若下次见到离儿可不许你再这般胡言乱语。”   “好好好,我应了大哥便是,你也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有什麽事直接去问锦离姑娘,正好我也见见那位能令大哥神魂颠倒的女子。” ☆丶第十七章:影落空阶初月冷(四)   交了夏後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庭院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那一树繁花烈烈如焚。锦离一大早换好了桃红色宫装跟着阿茵学规矩,方宁心知她平素里闲散惯了,凡事自是不拘泥,虽是个小姐命,却无半点小姐该有的样子,但皇宫毕竟不比外头,万事须得小心谨慎,这才命了阿茵教她习得规矩,也算是打磨了她的性子。   锦离学了一会儿後只觉有些烦闷,额头上已是汗涔涔,她拿着帕子轻轻拭汗,抱怨道:“行个礼也要如此多礼数,当真是麻烦。”阿茵道:“姑娘,这些也是要慢慢来,急不得。”锦离眸子乌金流转,道:“既是如此,那今天就到这儿吧,赶明儿咱们再学些新规矩。”   阿茵猜出了她的心思,微点头道:“也罢,我看今日所学也够多了,你再好好练习一遍,省得你再学了那个忘了这个,得不偿失。”阿茵说罢转身朝着殿内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背对着锦离道:“既然姑娘留了下来就要守规矩,可别到时候连累了自个儿不说还连累了主子。”锦离道了声“是”,阿茵这才进了殿门。   锦离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通透如一方琉璃翠,只听隐隐约约响起了蝉声。只见她从锦绣宫出来後径自上了一条甬道,忽听闻不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因着好奇她蹑手蹑脚的凑了上去,不料撞到两名小太监扛着一只粗布麻袋鬼鬼祟祟打这边走过,那麻袋里还有东西在蠕动,好像是人。   锦离顾不得多想快步冲到了他们面前,问:“你们这是做甚麽?”那两名小太监看到突然出现的锦离有些呆愣,旋即镇定下来,其中一名扛着麻袋的小太监细声细气的说:“哪来的小丫头,活得不耐烦了吧。”另一名小太监从旁道:“少管闲事,否则连你一块做掉。”   听他们话里的意思,锦离猜得没错,麻袋里蠕动的定是得罪了他们的人,锦离又大着胆子,放大了声音说:“若他犯了错理应交由内务府处置,怕是也轮不到你们随便处置。”话音刚落,那两名小太监相互对视一眼,道了句:“走,真晦气。”   待他们走远後,四下渐渐静下来,太阳白晃晃的照见麻袋上,只见那麻袋里开始蠕动,锦离蹑步上前轻手打开,一双乌黑惊悚的眸子左右看着锦离,道:“英红谢过姑娘相救。”声音因受到惊吓有些尖刺。   未等锦离开口,英红见紫骞丶紫甫走上来後忙上前施了一礼,道:“奴婢叩谢苏大人丶二公子。”锦离这才发觉身後站着的人,也学着英红的样子敛衽施礼。紫骞冲英红一挥手道:“你先下去吧。”英红道了声“是”垂首退了下去。   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紫甫打量了锦离好一会儿,问:“你可是锦离姑娘?”锦离抬眼见他着一身青衫蓝衣负手而立,乌沉眸子里略带黠意,她问:“奴婢确是洛锦离,敢问大人又是何人?”   紫甫轻笑,紫骞道:“哦,锦离姑娘,这是我二弟苏紫甫。”锦离听後又打量着二人,的确有些相似之处,但紫甫不似紫骞刚毅,倒是给人一种超然脱俗的感觉。紫骞一早便听说锦离进了宫,还留了下来,这会儿见到她忍不住好奇,问:“上次听大哥说你进宫为见你的好姐妹,那这次留下可也是为了她?”   紫骞平素里看惯了宫里的尔虞我诈,难得见到一个愿意付出真心的姑娘,委实令他刮目相看。锦离欲开口,身後的紫甫弯下腰拿起还躺在地上的麻袋仔细查看,见旁边还躺着一张令牌,想必是那两名小太监袭击英红时不慎滑落,紫甫拾起来,道:“哥哥,你看……”   紫骞接过後神色有些慌张,只道了句:“甫弟,锦离姑娘,我还有要紧的事办,先行告退。”锦离旋即不卑不吭垂手而立,紫骞大踏着步子走後,紫甫方凑到她身边,语气极严肃,道:“竟敢有人打上了御前的主意,胆子着实不小。”   烈烈濯日,锦离竟被他说的背後升起一丝冷汗,却又忍不住好奇,问他:“奴婢斗胆,请问二公子刚才所拿是为何物?”紫甫脸上已恢复素日闲时神色,竟也生起了一丝顽意,招了招手说:“你且凑近些,我告诉你。”   锦离哪里知道紫甫不过拿她打笑,只见她刚将耳朵凑上便被紫甫狠狠的揪了一下,嘴上还不忘说:“你这丫头心眼倒是实诚。”紫甫手劲过大,锦离吃痛的连连後退几步,咬了咬唇角,竟伸手指上他,脸上并无惧色,道:“苏紫甫,你不过仗了自己的身份,我才不怕你。”   紫甫被锦离说的有些好笑,但觉着实过分了些,眸底闪过一丝慌乱,道:“我是看你实实有趣,想开个玩笑罢了。”锦离待紫甫的印象实属不坏,嘴上虽未再说什麽,到底是原谅了他。 ☆丶第十八章:影落空阶初月冷(五)   一连晴了数日,那头顶上的太阳热的似要堕下火来,阿茵从外面捧了碗冰块来端置方案上,那玉瓷碗里冰块酽酽,隐隐透出里面晶莹的珠子,锦离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只觉清凉可口,浑身带着舒逸。   因着天气暑热,午膳方宁略略动了几样便搁下筷子到厢房睡下,厢房里本来极静,却听见远处响起一径声嘶力竭的蝉鸣声,心里颇为烦躁。她睡眠本就极浅,翻了几个身後再也睡不着,只得坐起身来盯着高几上搁置的石榴花兀自出神。   良久,阿茵走了进来,道:“主子,赵公公来了。”方宁方才回过神来,阿茵轻步上前撩起半边轻薄帐子挂在银钩子上,又跪下来替她穿上鞋,方宁执了一把素白纨扇摇了几下,问:“离儿在哪?”   阿茵道:“锦离姑娘这会儿正在前殿候着。”方宁“哦”了一声由阿茵扶着去了前殿。赵德见方宁从里面出来後,神色极为恭谨,上前行礼。因是御前当差,後宫妃子带他也极客气,方宁颔首点头,问:“公公前来是有何事?”赵德道:“娘娘,御前当差的英红还有几年就该放出宫了,为了避免到时候人手不够抓瞎,奴才这才想着再调教出一个机灵的丫头来,也算接替了她。”   方宁眼睛扫过锦离身上,见她规矩的垂首立於旁侧,目光微垂,短短几日倒也规矩不少。赵德继续道:“奴才从永巷令那看过各宫娘娘身边的宫娥,瞧着娘娘身边的锦离姑娘倒是不错,心思细密,日後加以调教定能胜任。”   方宁大抵明白了赵德的意思,回头命阿茵替锦离去收拾细软,又招手示意锦离过来,道:“离儿,你跟着赵公公要好生学着规矩,在御前当差不比我这锦绣宫清闲,你只要仔细行事,等得了空我会去看你的。”   锦离欲言又止,只得点点头应了声“是”,待阿茵收拾好细软进来後,方宁接过来说:“离儿,这里面有些散碎的银子,还有近日皇上赏赐的几支珠钗,若平素里用到只管拿出来用。”   锦离接过後,道:“方宁姐,你自个儿要照顾好自己,若有事便差阿茵去传我,等我寻个由头再回来陪你。”方宁揉了揉锦离额前的碎发,又帮她理了理衣裳,眸里暗含不舍。立在一旁的赵德催促道:“姑娘,咱们该走了。”   赵德引着锦离出了锦绣宫,方宁怔怔的看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良久道:“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会这样快。”声音低微,几不可闻。   黄昏时分,半天里皆是绚烂彩霞,照见长廊上嬴政淡淡一条孤影,凄凉无限。自从成蟜兵变被诛後,他便时常一人待在这遥望远处湖面上水光潋滟,有时一呆便是小半日。   赵德引了锦离近前後便退了下去,锦离望着廊前负手而立的男子,他穿了件藏青色缂丝团龙夹袍,浑身散发着威严的气息,压迫着使人不敢靠近。锦离止步,轻声喊了句“政”,嬴政回过身来,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旋即换上散漫慵懒的眼神,薄唇轻启:“离儿。”   锦离适才走的急了些,腻白的脸上泛着两片红晕,叫嬴政想起了中庭开的极艳的石榴花。锦离盈步上前走了几步,一想到赵德的话不由的慢下步子,嬴政疑惑不解,问:“怎麽了?”锦离问:“你是皇上?”   嬴政道:“是。”又道:“朕就是大秦的皇帝,皇宫的主人。”起初想过嬴政的官职,最大不过丞相一职,纵是如何也没想过会与九五之尊的皇帝联系到一起。锦离垂眸,直直看着光镜的地面,见嬴政挪动着步子,眸子里极尽温柔,问:“朕是否吓到你了?”   锦离慌忙摇头,又觉失礼,便跪下去行了见驾大礼,道:“奴婢叩见皇上。”嬴政弯下腰扶起锦离,宽厚的掌心触到她微凉的指尖,锦离心下一紧慌忙抽出,眸底尽是惶恐与害怕,叫人十分怜爱。   嬴政转过身去背对着锦离,缓缓开口,道:“朕曾经有个弟弟,他说朕继位後他便当大将军替朕守护着江山,朕一辈子都忘不了。”   先王嬴子楚即位不到三年崩逝,临走前将嬴政托孤於吕不韦,那一年嬴政年仅十三岁,成蟜九岁。兄弟感情甚好,素来同进同出,同食同寝。後来嬴政愈渐长大,成蟜更是才华横溢,翩翩才俊,吕不韦明显感到成蟜会威胁到嬴政的皇位,时常在嬴政耳边说一些成蟜的坏话。   嬴政不以为然,直到那年赵军突袭,成蟜前去请命,嬴政派给他二十万精兵,还许诺待他凯旋之时便是封他上将军一职之日。他永远都忘不了,那日秋意萧瑟,他着一身铠甲威风凛凛的骑在马上发号施令,眉宇间稚气消褪,眸子里凛冽清冷。   没几天,屯留传来消息说他起兵造反了,嬴政将手里的密件狠狠的掼在地上,仿佛是把心放在油锅上煎炸般难耐。等他赶到屯留的时候,吕不韦已经带着戍卫军在城门外大开杀戒,成蟜被几名赵军挟持在城楼,他眸子清寒,仿佛悬挂在夜幕上的星子,光彩夺目却无一丝温度。   他道:“王兄,臣弟是不得已,臣弟未能替王兄守住城池,实在愧对王兄,愧对大秦子民,臣弟要去向父王请罪了,只希望来生还能做王兄的臣弟。”说罢纵身一跃,坠落在嬴政面前,腥红的血液一直延伸到嬴政的脚边,嬴政蹲下去抱起他,忍住心头的剧痛,一步步走回营帐,身後鲜血逶迤蔓延,濡湿了他的衣袍。   吕不韦带兵攻破城门,收回了屯留,秦军大胜的消息一瞬间传遍大秦每寸土地,但嬴政却为此病了数日,并将成蟜的离世化成了对吕不韦的仇恨,只等亲政那日亲自替他报仇。 ☆丶第十九章:隔帘轻解白霓裳(一)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愈渐深下去,赵德同着几名内官焦急的候在不远处,直到远远看着嬴政携了锦离的手过来後,一直狂跳不止的心才算安下来。食指一勾,打了个暗语,在一侧执灯内官忙上前为嬴政照路。   昏黄的灯光照见嬴政眉心微隆,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猜不透的异样,赵德并着另几名内官行了御前的礼後,道:“更深露重,请皇上起驾回宫。”嬴政倏然松开了锦离纤细的手掌,道:“送锦离姑娘回日月宫。”   日月宫本是秦王政八年,赵太后命人修建,自那场宫变後嬴政便下令停建,待平息了战乱,他又下旨命人继续修建,接着不久又赶上了旱灾丶虫灾,於是又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竣工,赵太后又早早离世,从此这座宫殿也就荒废下来。   锦离细细打量着日月宫,说来也奇怪,这座宫殿虽历时不长,却着实不像一般宫殿华丽精美,从庭院到殿内装饰无一不从简,但锦离看来眼里却是喜欢的,只觉这里才真正有了家的气息。   几名内官送完锦离後便请了辞退去,锦离被宫娥香兰引进殿内,银白的月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照进了,使得殿内一片清冷之意。   锦离安静的坐在席位上,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嬴政那张清俊的面容,他说:“因为皇弟,朕遗憾过一次,朕不想再遗憾一次。”她自然懂了他的意思,然而一想到方宁独守空房的苍凉景象,她便打了退堂鼓,也第一次生了胆怯之心。   殿内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蟋蟀声,隐隐约约又退了去。锦离只觉心中仿佛有万千车轮辗转反覆,稍一用力便会碎成齑粉。   内官顺喜从殿外进来,手里拿着一条丝绢,神色恭谨道:“主子,蒙将军派人送来的,要奴才交由主子。”锦离眸子闪过一丝疑惑,接过顺喜递过来的丝绢後问:“可是还说些甚麽?”顺喜摇摇头,道:“回主子,没有。”   锦离让顺喜下去後,摊开手上的丝绢,隐隐夹杂着一缕甘松香的甘凉之气,吸入鼻内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安。那丝绢上仅写了六个篆体大字‘明日御花园见’,笔体俊逸,仿若镌刻,正是出自蒙毅之笔。锦离又看了一遍,却见香兰走了上来,说:“主子,皇上来了。”锦离听後下意识的将丝绢藏入袖袍夹袋内,才趿鞋由香兰扶着快步走到殿外接驾。   嬴政回宫後,有掌管皇帝寝居的内官捧了玉牒前来问:“皇上,今晚由哪宫娘娘侍寝?”嬴政瞧了也不瞧一眼便让赵德打发了出去,见一连数日都是叫去,那名内官虽满腹疑惑,仍旧规矩的捧了玉牒折了回去。   赵德知道嬴政素来喜寒畏热,正准备到冰窖取些冰块来,见嬴政踱步至殿前,一钩银月映在斑驳宫墙之上,银灿生辉。嬴政吩咐道:“朕瞧着夜色好,你随朕出去走走。”赵德领了旨後立刻传了执灯的内官,嬴政拢了拢眉心道:“你一人跟着便罢,叫他们去只会煞了风景。”赵德应了“是”後接过内官手里的琉璃八宝灯盏伴着嬴政往前走。   月色清凉如水,嬴政本想随意走走,上了一条小路後便直直的向东走去,赵德只觉好笑,引了嬴政前往日月宫,但见里面灯火通明,一派祥和气氛,嬴政骂了句“狗奴才”後大踏着步子走了进去。   锦离规矩的跪在青石砖上,双眸微垂,皎洁银辉照见腻白肌肤上,微乎透明。嬴政在她身边步子一停,道:“起来吧。”语气慵懒,锦离怔住,旋即不动声色的起身随着嬴政进了内殿。   嬴政突然慢下步子,转过身问:“你怕朕?”锦离依旧垂眉,含娇似语:“奴婢不敢。”看着面露畏惧的可怜儿,嬴政上前几步执起她的手,道:“离儿,你放心,朕只要你心甘情愿做朕的女人,在此之前,朕定不会勉强与你。”说罢又携了她到榻上休息,锦离迟疑稍会儿便跪下替嬴政脱去鞋子,日後这该是她差事,自然行事不得马虎。   待嬴政躺下後,她中规中矩的侍立一旁,不敢靠近亦不敢退後。嬴政斜睨着她,声音有些疲惫的问:“你不歇息?”锦离“嗯”了一声仍旧立在原地,嬴政道:“朕有些乏了,先睡会儿,你在这边睡。”说罢向里面挪了挪,腾出了一小块地方,足以躺下一个人来。   锦离应声後在嬴政身边躺下,只觉心跳极快,仿佛随时都会跳出来,脸上更是滚烫的似要生起火来。直到听到身後嬴政发出轻微的鼾声後才趿鞋下榻,走出内殿,却未听到身後一声粗重的叹息声。 ☆丶第二十章:隔帘轻解白霓裳(二)   半夜里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了一夜,至天明才小了去,锦离坐起身来,发觉是在软榻上,枕畔放着一条素白帕子,锦离拿在手心,一股淡淡的紫檀香气触鼻生香。这条帕子是洛夫人留给她的,自那日丢失後好一阵闷闷不乐,如今又回到了她手上,自是心喜不已。   香兰并着几名宫娥捧着盥洗储物鱼贯而入,道:“让奴婢们服侍主子更衣。”锦离“嗯”了一声,香兰上前为她换上了荷碧宫装,锦离低声轻问:“皇上何时离开的?”香兰恭谨道:“回主子,皇上寅时离开的,让奴婢告诉主子,今日不用当差。”   穿好衣裳後,锦离在梳妆台前坐下来,香兰拿起妆奁旁的犀角梳子为锦离梳了个垂鬟分肖髻,她先将锦离的秀发分股结鬟於顶,又把自然垂下的那部分秀发束结肖尾,使其垂於肩上。   锦离很满意香兰的手法,转过头来携了她的手,问:“你年岁多大,可是在宫中久了?”香兰道:“回主子,上个月是奴婢十八岁生辰,十四岁进的宫,算下来已有四个年头了。”锦离轻笑道:“十八,却是比我小,你可愿喊我姐姐?”似是询问的语气。   香兰诚惶诚恐道:“奴婢不敢。”锦离道:“有何不敢?还是你不愿认下我这个姐姐?”香兰摇了摇头道:“是奴婢自知配不上主子。”香兰说的倒也是心里话,位高权重从来不是她们这些做奴才的高攀的上。   “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以後我们便以姐妹相待,你也不许再喊我主子。”锦离说罢又将手里的素白帕子递到香兰手里,道:“这条帕子是我娘留给我的,现在我把她送给你。”古代女子义结金兰之时便有互送手帕的习俗,亦称‘手帕交’,香兰心知锦离分外珍惜那条帕子,直推脱道:“奴婢万不可收下。”   锦离眸低黯淡下来,香兰从夹袋里又拿出一条极白的帕子道:“承蒙姐姐如此不嫌弃,就请姐姐收下奴婢的。”香兰的帕子上绣的是大朵的牡丹,艳红花瓣碓簇下,但见*用了极细的金丝线绣制而成,锦离接过後忍不住称赞:“真真好看,是你自个儿绣的?”   香兰点头道:“是,奴婢进宫前曾跟着一位刺绣老板学过几天,平素里闲来无事便绣个花样打发时间。”锦离笑道:“好个心灵手巧的丫头,那日後我再送你条就是了。”   锦离想起昨晚蒙毅派人送来的丝绢,估摸着该到了下朝的时辰,遂和香兰打了招呼後只身去了御花园。芳菲时节,满目的绿肥红瘦,竞相绽放。只在隐隐深处,似有一小簇素白冒出头来,锦离不禁好奇凑上前去,见是一株石玉兰兀自开出。   待锦离出神之际,未发觉身後九公主蝴蝶蹑步上前,拍上她的肩问:“你在瞧什麽?”虽是压低了嗓音,却也将锦离着实吓了一跳,平复了心跳後她转过身来,但见一张盈盈秀脸上,一双眸子乌黑流转,身上穿了件极浅的玉色织锦百蝶嬉戏纱裙,却是极为华贵。锦离左右猜不出她的身份,便问:“你是何人?”   这时蝴蝶身後的宫娥见锦离这般不守规矩,厉声呵斥道:“放肆,见到公主还不行礼。”锦离忍不住又瞧了她一眼,复问:“你是公主?”蝴蝶反问:“瞧着本宫不像?”锦离摇摇头,敛衽施礼:“奴婢有眼不识泰山,望公主恕罪。”   蝴蝶只问:“你还未说瞧见了什麽?”锦离伸手指了指那株石玉兰,道:“回公主,奴婢是在看兰花。”蝴蝶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回答,眸子随即黯淡下去,她道:“见你瞧得出神,本宫当是瞧到什麽有意思的事,原来是兰花,行了,你起身吧。”锦离起身後,蝴蝶又道:“听母妃说,父皇已然将日月宫赐给了御前宫娥,若非猜错,那名宫娥想必就是你了吧。”   蝴蝶本是嬴政同一名身份低贱的侍妾所生,而嬴政对这个女儿却极为喜爱,并赐名‘蝴蝶’,取其破茧成蝶之意。奈何那名侍妾不等册封便极早过世,嬴政便将她交由一向贤淑知礼的郑妃抚养。   蝴蝶在郑妃那听这件事後也颇为震惊,按理说嬴政这几年也宠幸过不少妃子,却没有哪一位能让嬴政动了念头,如今嬴政却将日月宫赐给了一名不见经传的宫娥,着实令人吃惊。她也想见见究竟是何厉害角色,现在看来倒有些失望。锦离的确未生得倾国倾城,只因眉宇间透出一股清爽,竟也叫人直直抹不开眼去。   “我说这儿怎这般热闹,原来是锦离姑娘和公主在这儿。”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锦离和蝴蝶不约而同的看过去,见是紫甫着一身素衣青衫翩然而至,行至蝴蝶面前施了一礼,蝴蝶问:“师父可是认识她?”   紫甫道:“见过几面,倒是个实实有趣的丫头。”蝴蝶忍不住嘟起了嘴,道:“除去玉姐姐,蝶儿还是头一次听师父夸赞一个女子。”   锦离立在一旁听着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见那宫娥忍不住提醒道:“公主,该去国子监了。”经提醒,蝴蝶这才想起今日的任务,只道:“只顾和师父聊天,倒将正经事忘了,师父,蝶儿先走了,否则那淳于老头又该向父皇告状了。”锦离同紫甫行礼道了句:“恭送公主。”   日头正烈,大蓬的金粉洋洋洒洒的落在每个人身上,蝴蝶走到锦离身边,停下步子,道:“之前兰花也是有的,只不过後来栽种的其它花多了,被遮住了,才不被发现罢了。” ☆丶二十一章:隔帘轻解白霓裳(三)   因朝堂上的一些政见李斯与蒙毅颇为合得来,所以每每出现歧意,李斯都要听听蒙毅的想法,这一次也不例外。蒙毅不好推辞,又因心系与锦离相约之事,便草草说了几句就赶着步子去了御花园。   天气闷热的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也凝注了,锦离忍受不住炎热找了块庇荫的地方等候蒙毅,而蒙毅虽有种种疑问存在於脑海,却在见到锦离的那一刻生生咽了下去,只问了句:“你近日可好?”   锦离微微抬头,蒙毅身形挺拔,直直将那极烈的日头挡去了一半,她点点头道:“怕是要留在宫中一段时日了,只是每每想起爹还有洛府上下就……”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塞,眸底似有泪水溢出。   太阳愈见西沉,天际间似有一条硕大的红绸酽酽裹簇,偶尔凉风袭来,吹得人衣袂飘飘。蒙毅怕锦离想家,引了她一路向北行至城楼下,锦离跟着他登上城楼,身後是禁城连绵沉寂的叠叠殿宇,脚下是咸阳上城的万家灯火,如天上繁星,耀眼璀璨。   蒙毅宽厚的手掌扶上城堞,因生了力度,硌进掌心有些疼意,但眉宇间依旧温润如常,问:“不知在这儿能否看到你家?”锦离上前几步,耳边有风掠过,耳鬓一缕青丝扬起,声似蝇语,几不可闻:“心若念之必盼以其往,心若恋之比思以其筑。”   天色渐渐暗下去,见锦离出去一整日未回来,香兰与顺喜执了灯候在殿外张望,远远见着娇弱女子盈步走来,香兰神色稍缓,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为锦离引路,道:“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说完又吩咐顺喜道:“顺喜,你去让司膳房做些饭菜端过来。”   顺喜应声退了下去,香兰又引了锦离进至殿内,香兰忍不住问了句:“姐姐这是去哪了?让奴婢好生担心。”锦离脸上似有倦色,只道:“因事耽搁了一会儿,也就回来晚了。”香兰道:“姐姐明日就该到御前当差,待会儿等姐姐用过膳後,让奴婢交一些简单的规矩,还有一些需注意的事也一并说与姐姐听。” ☆丶二十二章:隔帘轻解白霓裳(四)   锦离到长信宫当差时,嬴政已上朝去,赵德将锦离引到殿内,见殿内还有两名当值的宫娥在洒扫,便招呼她们过来,道:“这位是锦离姑娘,从今儿个起,她和你们一同服侍皇上。”语罢,宫娥盈素打了招呼,道:“我叫盈素,她叫英红。”   锦离冲她们点点头,待目光扫在英红身上时有些停顿,上次匆忙一见,她眉目姣好,眸光似是漠然,也实实是个娇美女子。赵德道:“你们可要仔细洒扫,待会儿皇上就要下朝了,你们手脚都给我麻利点。”   赵德走後,英红下去准备嬴政待会儿要喝的凉茶,盈素退到殿外洒扫,只留了锦离在殿内。殿内一时静下来,只闻见一缕极熟悉的异香萦绕殿中,不绝如缕。   正值暑时,那日头似是拼了命的生热,刺得让人睁不开眼,嬴政更是烦躁,便早早退了朝。见他斜倚凉榻之上,手里执了淳于越呈上来的奏摺,那奏摺上是他陈奏‘立後’之事,嬴政素来不喜他们讨论封後的事,见他不消一会儿稍稍舒展开的眉心又紧紧隆起,神色似有不悦。   淳于越曾是吕不韦为嬴政亲选的老师,主要教授儒学,後来渐渐长大的嬴政更喜欢上了法家及商鞅的变法思想,当年秦孝公启用商鞅,实施变法後呈现了一派繁荣富强,也为今日的统一奠定了基础。他认为淳于越的儒学太过阴柔,极不符合一个国家的治理。   吕不韦死後,嬴政便遣散了他的三千食客,其中就有淳于越,後来李斯的一篇《谏逐客书》让嬴政又收回了旨意,遂派人将他们接到秦国,并根据各自的能力各司其职。嬴政虽不喜淳于越的儒学,但仍旧对他礼让三分,拜为博士进国子监为皇子公主授课。   因嬴政迟迟未下旨册封立後,淳于越便屡次拿祖宗制度压着他,使他不得不想个妥帖的法子让那老匹夫闭嘴。   英红捧了茶盏来,赵德环顾四周後冲英红打了个暗号退了下去,嬴政素来不喜看奏摺的时候身旁有人,他们早就吃透了他的性子。寂寂深殿,唯闻一声‘滴答’,隔了不就又是‘滴答’一声,像是水融之声。   良久,婉转如鸣声响起,嬴政闻声看过去,但见一张莹白似玉的脸上,一缕鬓发腻在耳旁,发梢犹带晶莹的水珠一滴滴淌下,双眸因见着嬴政更有些楚楚胆怯。锦离盈步上前行礼,嬴政斜睨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摺。   锦离侍立一侧,余光恰如瞥见嬴政两鬓的银丝,只觉有些酸楚。突然间,嬴政薄唇启声,问:“君主立後,承接祖制,你待何看?”声音铿锵,却垂首沉思,仿佛那铿锵有力之声并不是发自他口。   香兰说过,若皇上问话,不得不答,就是不知道也该说个不知。锦离仔细想了会儿,道:“回皇上,奴婢实在不懂什麽国家大事,奴婢只知立後如同册纳正室,也是皇上的家务事,立不立後该由皇上您自个儿决定,倘若没有合适的人选难道也定要按照祖制鸡窝里面选凤凰不成?”   锦离的‘鸡窝凤凰’理论着实让嬴政吃了一惊,他微微抬起头,目光定定注视着她,问:“你说朕的後宫是鸡窝?”锦离慌忙跪下,道:“奴婢不敢。”见她脸色煞白,连声音都遥远的不似自己。   嬴政见她惶恐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微生怜意,道了句:“朕不需要凤凰。”又道:“你下去罢。”锦离像个得到释放的死囚谢了恩後快步退出长信宫。那天闷的透不过风来,锦离後背已是冷汗涔涔的,如今只觉背後‘嗖嗖’生了寒意。   锦离望去,那太阳正被薄云缠绕着,放出淡淡的耀眼的白光,她步下石阶,躲进了偏殿。英红迎着锦离让她坐在一边後,便自顾忙着升起炉子准备沏茶的用具,盈素从屋里拿了件薄烟轻纱衣,见到锦离後打了声招呼又心生艳羡道:“英红,瞧你沏茶功夫了得,赶明儿得了高枝儿可不能忘了咱们姐妹啊。”英红道:“你少打笑我,谁不知你针线功夫极好,就连郑主子也没少找你帮忙。”   英红的沏茶功夫果然名不虚传,不一会儿整间屋子弥漫着淡淡的菊花香气。沏茶工序最有讲究,她用的是冬日里收集的雪水和时令采撷的菊花瓣,再用小火慢慢煨着,火候更要掌握得当,少一分多一分都算不得好。   待最後一道工序完後,英红又舀了一勺晶莹剔透的冰碴子搁置茶盏中,那淡淡凉气扑面,只觉一阵清爽。英红递给锦离一杯,锦离接过後用银匙搅动着碎冰,然後呷了一口,入齿之间冷香四溢,满口生津,连连赞不绝口。 ☆丶二十三章:隔帘轻解白霓裳(五)   这日锦离下了值後觉久日未去锦绣宫看望方宁,想得紧了些。阿茵见锦离後忙迎了上去,风凉似玉,方宁着一袭曳地轻纱,旋步之间,腰间环佩缠绕,发出阵阵瑽?声响,美人歌喉如珠,如梦似幻。   同样的场景,思绪逐渐被抽离,倏然之间记忆停留在十年前咸阳街市上,那日她与云儿偷溜到街市上看杂耍,也是暑时,天闷沉得好像要赶着一场大雨降临,远远望去,一个小女孩穿着极不合身的衣裳在人群中卖力的舞着步子,眉目间虽犹有稚气,但少女的风华已经隐约可以看出,星眸流转间,粲然生辉。   待锦离出神之际,方宁停下步子近前来携了她的手,问:“离儿,你怎麽来了?”声若鸣啭,却多少带些刻意的疏离。方宁引了锦离行至殿内,神色如常,锦离不动声色的抽出胳膊,嘴上也打起了肯,说:“方宁姐,我和皇上……我确实与皇上相识,只是当时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所以……对不起,方宁姐。”   望着这个视如亲人的妹妹,方宁像往常一样宠溺的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道:“离儿,认识皇上又不是你的错,方宁姐怎会怪你,只是,日後也要为自己多做打算,毕竟是在皇上身边做事,更要仔细。”   方宁素来不喜殿内灯火通臂,只掌了极细的蜡烛,昏黄灯火下,勾勒出她们盈盈身姿,极为楚楚动人。旋即方宁唇角发出一声喟叹,听在耳里,仿佛一块石头重重的砸在心间,疼痛之际令人窒息,锦离道:“听赵公公说,两个月後就是每年一次的行围狩猎,又因皇上素来畏热,所以预备提前去上林苑避暑。”   平素暑时嬴政都要前往上林苑避暑,这次因着日前有大臣呈奏在泗水一带发现了铜鼎。夏禹曾铸九鼎,由九州上贡的铜所铸,象徵九州,夏丶商丶周时被封为国宝,相传拥有九鼎者便是天子。昭王五十二年,秦兵攻打东周,周赧王听东周公之言,以东周三十六城丶三万户降秦,秦昭王将赧王贬爵为君,东周公为家臣,封於梁城。赧王至梁城一月而死,国除,置九鼎於咸阳,途经泗水中一鼎落入水中,遂秦国只得八鼎。   如今四海归一,嬴政却一心想寻到那最後一鼎,因此也就耽搁了些时日。   换了值後锦离回到偏殿,英红拉着锦离进了内厅,又指了指案上摆放的几支珠钗道:“锦离姑娘,适才嫣主子打发人送来的,盈素挑了一个去,你也挑一个。”那珠钗本就华贵,置在案上更是闪着一道金光,一看就是御用之物。   锦离素来不喜珠光宝翠,摇了摇头说:“这些都是赏给你的,还是你自个儿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再说我也用不到。”话音刚落,打外厅传来一声稚嫩的声音:“锦离姐姐在吗?”锦离走到外厅,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太监规矩而立,模样周正,笑意吟吟。   英红先问:“原来是小贵,你找离儿可有事?”小贵躬了躬身,语气更是恭敬,道:“姐姐,是我师傅让我来寻锦离姐姐的。”锦离疑惑的问:“你师傅是谁?”英红解释道:“他师傅就是赵公公,离儿,赵公公找你定是有急事,你快随小贵去吧。”   锦离应了一声,小贵便引了锦离前往御花园的方向,路上他告诉锦离,自己也在御前当差,只因这几天赵德派他出宫办差,才未得见。   一连闷热几天的天气好不容易有了凉意,嬴政兴致勃勃的传了蒙毅丶紫骞丶紫甫三人在汀兰水榭畅聊,那华丽的楼阁被瑶清池池水环绕,浮萍满地,碧绿明净。举目望去,一湖新荷宛若娇人,夹杂萍汀浓郁水气拂面而来,直叫人神清气爽。   倏然之间,锦离步态轻盈,向他们敛衽施礼,因着身穿薄绡绿轻纱衣,颜色极淡,仿佛那湖新荷中出来的娇美人儿,与周围美景相称得体,般般入画。嬴政居坐上位,神色淡然道:“朕听闻你与他们素识,自然不必太过拘束,按了时常规矩便罢。”   得到应允後,锦离这才稍稍松弛下来,乌漆点就的眸子扫过他们身上,蒙毅丶紫骞二人自是规矩而坐,只剩了紫甫斜倚长栏,眉目淡然。紫骞道:“想不到短短几日,你倒规矩不少。”   锦离双眸闪过一丝狡黠,紫甫素来性子随性,只道:“我看未必,她若能让规矩羁绊住,就不是‘洛锦离’了。”锦离狠狠瞪了紫甫一眼,喊了句“二公子”,脸上却晕开两片绯红。众人见此忍不住“哈哈”大笑,见被他们取笑,锦离只觉心里生了委屈,立在一旁垂首低眉,不在言语。   模样清丽,让人心生爱怜。紫甫声音更是响亮,道:“皇上,您看,这丫头脾气倒不小。”嬴政难得高兴,眉目间更似有寻常人的三分慵懒,他道:“你这丫头确实脾气不小,到底是朕带了头,既然如此,朕便应了你一个条件可好?也算是朕代他们赔了不是。” ☆丶二十四章:西风寒露深林下(一)   夜中风冷,锦离裹了件缎面的夹衣从偏殿出来,原本不该她当差,但见盈素拜托道:“锦离姑娘,今晚司针房的红袖姑姑要我晚上去她那,只得麻烦你今晚替我当差了。”   盈素自小便喜爱做些针线活,平素只要一有时间就往司针房跑,也亏得司针房的掌事红袖见她聪颖过人,愿意教她。锦离因左右无事,也就应了下来。   嬴政用过膳後,见那月色极好,似纱似烟,便回头吩咐赵德:“朕出去走走。”赵德经上次事後只得复问:“是否需奴才预备随行的人,请皇上示下。”嬴政回身看了看立在身侧的锦离,道:“朕不过出去走走,不必劳师动众,派个人跟着便罢。”   这次嬴政没有指名要赵德跟着,赵德立刻会意过来,将手里的灯盏递到锦离面前,道:“锦离姑娘,你去替皇上照着路。”锦离接过灯盏,道了声“是”便跟上嬴政的步子。   殿宇重重,静夜如思,那一钩银月低低垂在夜幕,照得四下寂静无声。嬴政忽然慢下步子执上她的手,锦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嬴政却道:“别动。”   锦离亦不敢再动,只得由着嬴政携着上了一条甬道。但见两旁梧叶漱漱,蝉虫低鸣,她咬了咬嘴唇,问:“皇上可还记得曾许诺过奴婢一个条件?”嬴政停下步子,望见锦离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点点头道:“可是想好了?”   锦离道:“请皇上移驾锦绣宫。”   “锦绣宫?”嬴政大抵猜到了锦离的心思,眸子旋即黯淡下去,道:“好,朕答应你。”说罢甩开她纤细的玉手转身朝着锦绣宫的方向踱去。月光下,照见嬴政修长的身影在苍茫夜色里拖沓冗长。锦离迟疑了一下,小跑着跟了上去,执着那盏琉璃风灯规行规矩的引了嬴政往前走。   锦绣宫里仍旧燃着一根极细的烛蜡,方宁枯坐窗前,偶尔冷风吹起那薄绡轻纱翻飞在夜色里。多少晚,她坐在窗前望着天上那三三两两的星子惆怅叹息,她到底是嬴政的妃子,却连一天的夫妻都没有做过,她不是没有後悔过,只是在这深宫呆久了,只余了那心中的一点愤懑。   锦离引着嬴政来到锦绣宫门外,瞧见里边一片暗沉寂寥,嬴政神色依旧淡然,问:“你确定?”锦离垂首不语,半晌後点了点头。嬴政唇角泛出一丝苦笑,道:“进去吧。”说罢踏着步子向里面走去。   殿内远比殿外清静许多,阿茵忙扶着方宁上前行礼:“臣妾恭迎皇上圣安。”嬴政扶起方宁,道:“爱妃平身。”又转身吩咐锦离:“你且回去传赵德,朕今晚就在锦绣宫宿下。”方宁一怔,随即看向锦离,见她面容平和,道了句“是”退了出去。   嬴政道:“朕有日子没见着爱妃跳舞了,难得今晚良辰美景,爱妃可愿为朕再舞上一曲?”方宁软声细语道:“是。”刚要换上大灯已被嬴政挥手制止住,又吩咐阿茵准备了佳肴陈酿。   昏黄灯光照在方宁身上,照得她腻白脸上泛着点点微红。她的确生的美,甚至比後宫的紫玉还要美上三分,嬴政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只是那深邃的眸子里察觉不出任何端倪。美人歌喉如珠,舞姿婀娜。她跳了一支前几日新编的舞曲《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锦离回到长信宫传过话後,赵德并着几名宫人赶忙去了锦绣宫,她只觉胸口有些闷,想着在外面走走。那月亮已经升高了,她藉着清冷的月色径自上了一条小路。 ☆丶二十五章:西风寒露深林下(二)   赵德打远处就听到了锦绣宫里欢声笑语,歌舞升平,心中虽疑惑万千,这时候也只得同一行宫人候在殿外。   微风一过,吹得那庭院内一树的石榴花瓣左右摇晃,赵德见天色但沉,忽问了句:“现在什麽时辰了?”身後的小贵忙道:“回师傅,已过子时。”赵德“哦”了一声,又算了算距嬴政上朝的时辰,心里犹豫着该不该进去叫歇下。却瞧见紫玉身边的宫娥清月神色慌张了跑了过来,赵德脸色极为难看,轻声呵斥道:“大胆奴才,若是惊扰了皇上,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清月忙蹑下步子,施了一礼,道:“奴婢不敢,只是主子有急事特命奴婢前来奏请皇上。”   赵德起了兴致,问:“何事如此重要?”清月道:“不是奴婢不说,只是兹事重大,还劳烦公公进去通报一声。”赵德颇有些为难,道:“可眼下宁妃娘娘正为皇上跳舞,奴才们都不好进去打扰。”清月将一锭银子放到赵德手上,浅笑道:“若非事关重大,我家主子断然不敢前来清扰皇上。”说罢又附上赵德耳边,道:“公公,此事关於锦离姑娘。”   赵德怔住,旋即将那锭银子掖进衣袖夹袋内,道:“你在这候着。”转身进了殿内,藉着昏暗的灯光看去,嬴政怀中坐着一名娇弱的女子,那女子见到来人後指了指赵德,道:“皇上。”嬴政抬起头,脸上似有不悦,赵德慌忙行礼道:“皇上,玉妃娘娘派了身边的宫娥前来,说有要紧事请皇上圣裁。”   嬴政问:“何事?”赵德道:“奴才不知,只说事关锦离姑娘。”听到锦离的名字,方宁立刻直起了身子。嬴政眉心稍稍隆起,薄唇紧抿,良久道:“摆驾凌玥宫。”   锦离原本是去城楼上看看城外的景色,不料遇到了蒙毅,俩人因多日不见也就多聊了会,谁知紫玉竟带着一行人赶了过来,并以私通罪带回了凌玥宫,这会子正跪在殿内。若只是宫人之间私通倒也好说,只需按照宫中规矩交由内务府处置,可此事涉及到朝中大臣,无奈只得打发了清月前去锦绣宫请嬴政裁决。   锦离跪在那里良久,虽是暑日,但那青砖地又凉又硬,咯的双腿早就隐隐发痛,她咬了咬牙,道:“是奴婢连累将军了。”蒙毅虽是习武之人,但跪到此时双腿也有些麻木,脸上却极是平淡,安慰道:“你放心,相信皇上定会查明真相证明我们是清白的。”   说话间众人已簇拥着嬴政来到了凌玥宫,待他们行完礼後,紫玉盈步上前,道:“皇上,臣妾本不该前去叨扰皇上,但又事关朝中重臣及皇上跟前的人,臣妾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好禀明皇上,请皇上圣裁。”   嬴政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锦离和蒙毅,道:“你且将此事细细禀来。”紫玉道了声“是”,又道:“臣妾素闻宫中常有宫人私相授受,所以特命那些奴才们多留意些。听奴才回来禀报果真有宫人在城楼私会,臣妾便带着宫人们前去抓个现行,只是万万没想到私会的人竟然是蒙将军和锦离姑娘。”   蒙毅握紧的拳头又紧了紧,解释道:“皇上,臣与锦离姑娘只是碰巧遇到,绝无半分逾矩,还望皇上明察。”嬴政瞧见锦离脸上却是平和镇定,只觉心中莫名烦躁,问她:“你待如何解释?”   见她脸上并无半分惧色,只道:“奴婢不想解释,若皇上信奴婢自然不会追问,倘若皇上不信,奴婢即便是说破了天也无济於事。”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隐隐约约听见殿外檐角銮铃被风吹的发出一阵清脆的珑铃声,传到嬴政耳里只觉周身仿佛有千万条细线紧紧的将他拢住,心下思绪不宁,思潮翻涌,厉声喊道:“来人。”话音刚落,便有紫骞并着数几名郎中训练有素的站在众人面前,嬴政指着跪在面前的二人,声音冰寒,不带任何温度:“把他俩带下去交由内务府各打五十廷杖。”   “皇上息怒,这女子二十廷杖已是极限,锦离姑娘身子羸弱,若五十廷杖下来恐怕也早已失了大半条命。况且大哥跟随皇上多年,难道皇上还不甚了解大哥的为人?大哥与锦离姑娘本就熟识,遇上自然就说得多了些,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大哥与锦离姑娘绝不会做出逾矩之事。”   紫玉知道哥哥与蒙毅素来交好,转念一想,道:“实实是臣妾莽撞,若锦离姑娘与蒙将军两情相悦,皇上岂不是棒打了鸳鸯?”蒙毅因着担心锦离,忙求情道:“请皇上饶过锦离姑娘,臣甘愿代她受罚。”   嬴政心中本就生了怒气,冷哼道:“好个两情相悦。”冷冽的眸子扫过众人脸上,他们只觉背後升起一丝凉意,他道:“既然你甘愿代罚,朕就遂了你愿,郎中令,还是看好你的人头。来人,将洛锦离拉下去杖责五十,蒙将军杖责百杖,尔等若再求情一并受罚。”   锦离心下一寒,面色本就苍白,那唇上亦无多少血色,只重重的将头磕了下去,声音更无半点惧寒:“奴婢谢主隆恩。” ☆丶二十六章:西风寒露深林下(三)   一碧如洗的天空,太阳正被薄云缠绕着,放出极淡的白光,锦离已被内务府的两名小太监抬回了日月宫,望着榻上昏迷中的人,额角已被冰冷的汗水濡湿,脸上更是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尤其背後荷碧素衫上晕开出极目刺眼的红,惹得香兰忍不住直掉泪。   她走到外殿吩咐顺喜去太医院请脉後又折回内殿帮锦离换下那满是腥红血渍的衣裳,那被打的伤处早已是血肉模糊,看的人直直胆寒。香兰别开脸去,带着哭腔低语道:“这帮狗奴才下手实实狠了些,竟把姐姐打成这样。”   忽闻耳边传来一阵咳嗽声,香兰见锦离醒了,眸中闪过一丝欣喜,旋即心疼的喊了声“姐姐”,只觉如骾在喉,再说不出话来。锦离因咳的急了些,苍白的脸色此时竟有些*,香兰忙伸手替她顺了顺後背,她道:“你就别怪他们了,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自然是嬴政的命。想到这锦离只觉胸*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似要将那五脏六腑都烧之殆尽,疼的她眼泪再眼中滚来滚去,直欲夺眶而出。香兰问:“姐姐,皇上因何要杖责你,足足五十廷杖,你可如何承受的了?”   锦离摇了摇头,怅然喟叹:“不提也罢,提了只会平添烦恼。”望着榻上的可怜见儿,香兰还欲说些什麽,终是咽了下去,嘟囔了句:“这顺喜怎麽还不来,奴婢去殿外迎迎他。”   香兰走到殿外焦急的张望着,那日头已经升到了高处,仿佛一炉沸腾的热水喷薄而出,使得那层层殿宇之上都笼罩上了一层极淡的金光。半晌,顺喜引了紫甫丶蝴蝶上前来,香兰忙提步返回殿内禀报:“姐姐,九公主和二公子来了。”   话音刚落,紫甫和蝴蝶已经走了进来,香兰上前施了一礼,又回身看过顺喜,顺喜脸色有些窘迫,道:“姐姐,那些太医素听是皇上下的旨,却是无一人敢来,幸好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九公主和二公子。”   锦离无力的点了点头,蝴蝶盈步上前,娇美的脸上略带担忧,道:“母妃知道你受罚,特意让我来看看你,正巧碰到师父便一块来了。”锦离虚弱的抬起眼,声音软弱沙哑,道“奴婢谢过娘娘。”又问紫甫:“蒙将军伤势如何?可是请了大夫?那结结实实的一百杖打在身上,都是奴婢连累了他。”   紫甫道:“你大可放心,大哥已被送回府上,小星子也传了大夫,他还让我把天竺葵给你送来。”紫甫说着将手里的小玉瓶递到香兰手上,那瓶子通体的玉色,隐隐散发着淡淡寒香,他道:“这天竺葵算是匈奴人的圣物,敷到伤口处只需三五日便会结痂,待会儿让奴婢们给你敷上。”   天竺葵本是匈奴使节向嬴政进献的宝物,只因蒙恬镇守边关有功遂赏赐给了他,又因蒙恬素来疼惜弟弟,也就留做了蒙毅的贴身之物。   紫甫瞧着锦离疼痛难耐之色,心中顿时失了滋味,於是叮嘱香兰一些须得注意的事项後便和蝴蝶离开了。   嬴政素来对後宫私通之人严加惩治,而这次仅仅是下旨杖责了他们,自然令後宫上下一时猜测如流。这日,锦离斜趴在软榻上休息,香兰疾步进来通传:“姐姐,胡妃娘娘来了。”锦离只得坐起身来,香兰跪下替她穿上鞋後又扶着她小心的走到殿外。   胡姬穿了件金罗织锦鸾凤华服,几根极细的金线绣出细密的一簇半开半就的花朵,仿若阵风过处便会扑簌绽放。那精致的妆容下一双精粹的眸子扫过殿内各个角落,终於在来人的脸上停住,见那名女子虽面容憔悴,如点漆的眸子也无半点神彩,只是那眉目间却有一种固执迫使着她不敢轻易小觑。   锦离由香兰扶着缓步上前,行礼如仪:“奴婢叩见娘娘。”胡姬虚扶起她,道:“妹妹有伤在身,就不要管这些虚礼了。”虽说後宫由郑妃掌权,但郑妃素来抱恙在身,不宜过度操劳,便由胡姬暂代掌权。虽是虚礼,锦离到底又施了一礼,道:“劳烦娘娘惦记。”   胡姬携了锦离在身边坐下,话了好一会儿家常,又让身边的宫娥竹影捧上一只小玉瓶,与紫甫送的那小玉瓶分外相似。锦离望着那玉瓶怔怔出神,胡姬这才道:“这是匈奴的圣物天竺葵,对伤口有极神速的愈合能力,放在本宫这儿实实浪费,倒是妹妹身子虚弱,所以本宫特地拿过来送给妹妹。”   锦离接过玉瓶,只觉触手生温,神色有些恍惚。胡姬唇角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旋即敛去,脸上更甚温和,道:“其实本宫早就想来看妹妹了,只是碍於宫里的规矩,不好与皇上身边的宫娥交往过甚,但本宫打心眼里喜欢妹妹。”   锦离道:“娘娘能来看奴婢已然是奴婢的福分,若娘娘再这样说当真是要折煞奴婢。”神色淡然,语气谦卑,不禁让她暗暗吃惊:好个心思玲珑的丫头。 ☆丶二十七章:西风寒露深林下(四)   暑意正浓,院中的花木蔫蔫的耷拉着脑袋,香兰拿了刺绣器具躲到走廊一侧的梧桐树下,那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在她身上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光点。锦离畏热,只觉身上似要生起火来,便拿了把纨扇拼命的摇扇。   香兰见状,道:“姐姐,心静自然凉。”锦离不禁嗤笑:“你还咬文嚼字起来了。”*太细,香兰小心的将丝线劈成了四份,又仔细的穿到针眼里。锦离见她手法细致,又想到上次香兰送给她的帕子,连连称赞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你绣花样,盈素的手艺倒是见过了,连司针房的红袖姑姑都说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依我看,若是她见到你的手艺说不定也会将你收到她的门下呢。”   “姐姐又取笑我,奴婢这三脚猫的功夫怎能入得了红袖姑姑的眼。”香兰双颊顿生红晕,道:“再说,奴婢还要一辈子留在姐姐身边,奴婢哪都不去。”   “一辈子。”她唇角的笑意刹那间凝固住,只觉那阳光照在身上却是泛着森寒冷意,恍惚间像是说了什麽,又像是什麽也没说,却是低低呢喃着:“命里痴缠一千万,莫过昙花一时现。”香兰见她像是失了魂的样子,不由握上她纤细的手掌,喊了声:“姐姐。”   锦离回过神来,淡然道:“香兰,你怎能跟着我一辈子,将来我连自个儿在哪都不知道,何况你满二十五岁就该放出宫了,到时候找个好人家平平淡淡过日子,这才是你一辈子的归宿。”香兰脸上有些慌张,道:奴婢哪也不去,不管姐姐在哪儿,奴婢都要陪着姐姐,除非姐姐赶我走。”   锦离瞧着她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忽而话锋一转,道:“我去锦绣宫看看宁主子,免得她为我担心。”那日後嬴政又下了一道圣旨将方宁禁足一月之久不得踏出宫门,锦离素闻此事後心下暗暗悔恨,到底是牵连了方宁。   香兰扶着锦离一路穿花度柳缓缓而行,瞧见隐隐深处那株石玉兰,忽而慢下了步子,香兰不明所以的跟着看了过去,只见那一小簇兰花纤尘不染仿若白衣仙子。香兰莞尔道:“这兰花可真像姐姐。”锦离好奇的问:“像我?哪里像我了?”香兰道:“当然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了,只可惜太少了,不过这样才显得弥足珍贵嘛。”   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锦离轻声笑道:“你这小妮子倒学会了溜须拍马的本事。”香兰笑嘻嘻的说:“奴婢说的可是实话,姐姐定是那兰花仙子转世投胎的。”锦离道:“好了,愈来愈没个正经了,我要是兰花仙子转世投胎岂不成了妖怪。”   “还是个祸害人间的妖怪。”忽闻身後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锦离转过身去,见一身着华服的女子在一行宫人簇拥下娉婷而立,清冷的眸子定定的望着锦离,脸上却瞧不出喜怒。女子未开口,倒是身边的宫娥发了话,厉声呵斥:“你这奴婢好生大胆,见了嫣主子还不行礼。”   锦离虽未见过嫣贞儿,但对於她的传闻倒是听过不少,嫣贞儿素来骄纵蛮横,实在不如胡姬心思缜密,但俩人却是实打实的姐妹。便由香兰扶着上前敛衽施礼:“奴婢叩见娘娘。”嫣贞儿本就对嬴政赐了她日月宫心怀不满,这会子脸上顿生怒意,道:“本宫看你根本就是妖孽。”   锦离依旧淡然道:“娘娘何出此言?”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嫣贞儿,见她脸色阴冷难看,香兰慌忙跪在地上,道:“娘娘,姐姐无心顶撞娘娘,请娘娘恕罪。”嫣贞儿冷笑道:“好一个姐妹情深。”说罢伸手抚在她脸上,香兰浑身一颤,她道:“当真是有什麽样的主子就有什麽样的奴才。”倏然间嫣贞儿扬起手重重的落在了香兰的脸上,厉声道:“不懂规矩的贱婢。”   嫣贞儿着实用了力度,香兰只觉眼前一黑,被打的地方顿时红肿起来,她双手按在地上,极力撑起摇晃的身子。锦离脸色刹那惨白,直呼了声“香兰”,嫣贞儿又将手抚上她那莹白如玉的脸上,似有戏谑,道:“瞧瞧这张小脸,看着都让人心碎,难怪皇上丶蒙将军和那苏家兄弟对你念念不忘,就是让本宫都不忍心下手。”   锦离以为嫣贞儿也会给她一巴掌,却见嫣贞儿将手放了下来,指着远处那小簇石玉兰道:“心儿,你去把那兰花给本宫摘过来。”被唤作心儿的宫娥应了声“是”後小跑几步上前将兰花掐掉捧到嫣贞儿面前,道:“主子。”   嫣贞儿执起那株兰花,冷笑道:“弥足珍贵吗?本宫倒要看看还如何弥足珍贵?。”旋即将那兰花掼在地上,又狠狠的踩了上去。锦离只觉有些可悲,凝然道:“既然娘娘不喜欢掐掉便是,何必跟一个奴婢过不去。”   嫣贞儿怔住,对上她清凉略显漠然的眸子,她实在说不上美艳,只是眉目间透出的那股清爽叫她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候的她还是府上的千金,少不更事,不愁无人疼无人宠,然而进了皇宫,一切都变了。其实嬴政待她并不薄,只是身处後宫这座染坊内,妒恨让她渐渐迷失了自己,再也不是脚下那株被她踩坏的兰花了。   所以自见到锦离第一眼起她便恨她,恨她的清纯,恨她的无害,恨她後宫万千独身静好,纵使她只是个奴婢,奈何只因身处境地。 ☆丶二十八章:西风寒露深林下(五)   愈是这样想,心中的嫉妒便如藤蔓疯狂的生长,片刻,她指着身後那泓碧绿的瑶清池道:“你们把她给本宫扔下去,本宫倒要看看是皇上救得了,还是她的情人救得及。”话音刚落,便有身後的内官半推半拉的将她带至瑶清池边。   香兰忍住疼痛连连向嫣贞儿磕头求饶:“奴婢愿替姐姐受罚,求娘娘饶过姐姐。”嫣贞儿鄙夷的看着香兰的脸,一脚将她踹到一边,道:“你算什麽东西,给本宫滚远点。”锦离见香兰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心下一急,道:“娘娘,若奴婢们犯了罪您大可让内务府的人严惩,或交由皇上责处,倘若您动用私刑怕是不符合宫里的规矩吧。”   嫣贞儿本就烦躁至极,只道:“把她扔下去。”那几名内官推搡着,锦离眸光一转,旋即飞起一脚,正好踢中身边一名内官的命处,只见那内官当即松了手,双手捂着命处疼的直咧嘴。锦离又飞起一脚向另一名内官身上踢去,但那内官生了警性,向後一躲便躲了过去。却未注意近前的嫣贞儿,结果用力过猛,嫣贞儿已然被撞到水里。   周围顿时静下来,只听那夏蝉肆虐的鸣叫着,半晌,心儿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略带哭腔道:“你们还不快救主子。”却见其中一名内官道:“心儿姑娘,奴才不识水性。”   暗绿色的湖水已没过头顶,嫣贞儿连连呛了数口水,只觉喉咙里有什麽东西堵住,令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的划着。忽然身边有细碎的水花四周扩散开,胳膊已经被人紧紧的抓住,趁着意识还见清晰,她瞧见锦离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胳膊,眉心紧锁,脸上因吃力憋得通红。   突然胸口一阵压痛,冰冷的湖水袭上心头,她本能的张开嘴,呛出了一口水,阵痛慢慢袭便全身,她又剧烈的咳嗽,更多的水被呛了出来。她慢慢的睁开了眼,由着心儿将她扶起来,头上的发髻已经掉落一半,身上的华服也早已浸透。锦离忍不住笑道:“娘娘还是快些回去,免得被人看到说後宫闹鬼。”   嫣贞儿素净的脸上比那冬日里的雪还要白上几分,她含恨道:“洛锦离,别以为你救了本宫,本宫便会感激你,做梦,本宫定要让你为今日所犯的错负责。”锦离依旧神色如常,道:“奴婢并不指望娘娘会感激,但奴婢要告诉娘娘,不只有主子的命金贵,奴才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不过是因家境贫寒不得已才入了宫,若娘娘非要和奴婢过不去,也请娘娘不要牵连无辜的人。”说罢走到一边将香兰扶起,朝着远处慢慢的走去,只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   太阳渐渐敛去了刺眼的光,锦离身子本就未完全康复,凉风袭来,只觉身子瑟瑟发抖。水珠顺着发梢缓缓滴落,却在落地时转瞬即逝,她扶着香兰吃力的迈着脚下的步子,蓦地脚下一松,向後倒去,却是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急促的呼吸声裹挟着熟悉的紫檀香气沁入肺腑,令她渐渐安下心来,忽然一颗极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慢慢的淌了下去。   嬴政看着怀中昏厥的锦离,咫尺之间却又遥远的仿若天边,而心下犹如跌进了万丈深渊,又像是放在油锅里煎炸,一时之间只觉失了理智。手下一紧,他将她打横抱起,薄薄的衣裳渐渐濡湿他的衣袍,隐约生起一丝冷气。   “宣夏无且。”他声音冰冷,仿佛一把刀子要刺穿所有的人耳膜直*心脏。随後在众人簇拥下疾步向日月宫走去。 ☆丶二十九章:梨花风动玉兰香(一)   锦离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次日黄昏才渐渐苏醒过来,身子却虚弱无力。夏无且请了脉後,开了方子下去抓药,嬴政焦急的在殿内踱了几个来回,却听见身後有人喊了声“政”,声音飘渺。   嬴政回过头去,见她蜷缩在软榻一角,病容憔悴,好像一条经久陈绢随时都会碎掉。他上前去,声音温存,道:“你醒了。”锦离只是怔怔的瞧着他,旋即有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嬴政心下有些慌乱,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锦离想要坐起身来,嬴政拿了身後的大靠枕让她靠上,打趣道:“想不到你还识得水性。”锦离望着远处朦胧晕黄的灯光,良久,方才道:“奴婢和蒙毅真的只是碰到,皇上……”话犹未落,已被嬴政一只手拉进了怀里,道:“朕信你!”语气坚定,目光如炬。   朕信你!朕信你!那日他着实愤懑至极,他气她,恼她,不过源於一个爱字。如今她解释了,这种解释却让他想起了那日她漠然的眼神,夹杂着一丝不屑。他直直的望着眼前的人,平静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稍转即逝,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殿外隐隐传来柝声,赵德垂首轻步上前道:“皇上,嫣妃娘娘在宫里大闹起来了。”嬴政稍稍舒展开的眉心又拢在一起,冷哼一声:“朕还未找她算账,她倒真真活得不耐烦了。”锦离浑身打了个寒颤,他道:“你放心,朕定会给你讨个公道。”说罢起身,道:“赵德,摆驾延庆宫。”   嬴政欲迈开步子,墨黑袍服一角被一双素手拽住了,他回过头去,锦离有些吃力的说:“请皇上放过嫣妃娘娘。”嬴政有些不解的问:“朕已将此事调查清楚,你无需再帮她讲话。”锦离缓了口气,道:“她并不是有意和奴婢作对,不过是看着奴婢在御前当差嫉妒罢了,皇上就不要怪罪她了,何况奴婢并无大碍。”   对於嫣贞儿,嬴政心里到底是有些不落忍,点点头道:“好,朕答应你。”   嬴政出了日月宫,在宫人的簇拥下前往延庆宫,远远听见里面的哭闹声,仿佛一根极尖利的针扎在他的耳膜上,令他心生厌恶。赵德小跑几步前去通传,宫人们纷纷出来恭迎圣驾,独独不见嫣贞儿的影儿。   嬴政仰头望了望黑沉的夜空,虽是七月正暑的天气,但见月色清华如水,沐在身上如霜似雪。屋内灯火通透,照见地上一片狼藉,嬴政绕过那些残渣碎片,瞧见嫣贞儿泪眼婆娑,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赵德怕伤了主子,忙唤了近旁的心儿将那些残片收拾乾净,又挥了挥手同众人退了下去。嬴政这才轻声斥道:“看着现在哪还有一点主子该有的样子。”嫣贞儿却道:“皇上还知道臣妾是主子,臣妾还以为皇上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如今可真是世风日下世态炎凉,连一个小小的婢女都敢在臣妾面前作威作福,而臣妾却连抱怨一句皆成了不守规矩的泼妇,如若皇上不为臣妾做主,就请皇上责罚臣妾。”   嫣贞儿越说越是委屈,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扑簌落下,嬴政不禁伸手替她拭去,动作极轻,神色淡然,问:“贞儿,朕虽妃子众多,那你可知朕为何不爱她们?”嫣贞儿泪眼涟涟的望着嬴政,摇头道:“臣妾不知。”   嬴政道:“因为朕深知她们爱的并不仅仅是朕,相比之下,她们更喜欢朕带给她们的权力和身份。”嫣贞儿紧紧握上嬴政的手,急切道:“臣妾是真心爱着皇上的,就算皇上不是一国之君,臣妾对皇上的爱也一如当初。”   嬴政轻声笑道:“贞儿,朕曾说过,朕谅你骄纵跋扈,因为朕知道你心肠不坏,只要心是善良的,那麽你做的任何事朕都会原谅你。至於你和朕宫娥之间的事,朕希望是个玩笑。”   “原来皇上说这麽多,到底是因为洛锦离。”   “一个人若是被妒忌蒙蔽了双眼,那麽她就犹如炼炉中的烈火般危险,而朕,决不允许朕的後宫成为第二个战场。朕知道你素来是个心善的女子,识大体懂分寸,只要你好好的呆在这延庆宫,不让朕操心,朕定会让你守住你现在所得的一切。”   嫣贞儿苦笑,嬴政看似关心她,其实却在告诫她不得在宫中生出事端,委实用心良苦。她将头靠在嬴政宽厚温暖的胸膛上,听着那铿锵有序的心跳声,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只要皇上能常来看贞儿,贞儿依了便是。” ☆丶第三十章:梨花风动玉兰香(二)   这几日天气极是炎热,官道两旁并无遮阴的树木,那日头直直照在密不透风的銮驾上,只觉要生出火来。嬴政脚边本放置着冰块,这会子也化成了一泓清水,映出他瘦削的俊容上浮出一丝焦躁。   锦离斜倚一侧,撩起窗帷望着炎炎如火的天上,但闻耳边步声杂沓,马车辘辘,偶尔有风扑面,仿佛滚烫的沸水,叫她睁不开眼。待她坐好,拿起矮几上的纨扇快速摇晃几下,见那扇柄下垂着数寸长的蓝色流苏随着左右晃动发出一阵清脆响声。   因官道宽阔笔直,又有虎贲军在前方开路,寻常来往的行人马车早已被关防至数里之外,所以行速极快,不过晌午,便到了上林苑。   上林苑是皇家苑囿中规模最大的一个游猎苑囿,其包括数十个相对独立的苑囿,每个小的苑囿又都有各自独特的风格。平素闲来无事,嬴政便会在这儿游猎观赏‘强弩弋高鸟,走犬逐狡兔’,如到夏季又将此作为夏宫,命人将奏摺搬至於此。   赵高上前打起轿帘,嬴政步下高高的步辇,又回头执起锦离的手顺势将她抱了下来,待落地後,嬴政已执了她的手向暖阁走去。只余了赵高愣在原地,意味深长的看着锦离的背影,身後赵守义轻轻喊了声:“义父。”   赵高回过神来,问:“可是查清楚了?”赵守义点点头道:“已经查清楚了。”赵高满意的笑了笑,道:“到屋里说话。”赵守义道了声“是”跟着赵高回到住处。待进屋後他又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後才关上房门,恭谨道:“义父,儿子已派人查清楚了,她是咸阳城富贾洛明鸿之女,八岁时,娘亲及早离世,而洛明鸿又一直忙於生意,所以一直由家里的下人照看。”   赵高问:“那宁妃与她又是何关系?”赵守义道:“宁妃与她自幼相识,素闻这次进宫便是得了她的照应。”赵高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道:“你速速回宫禀报主子。”赵守义道:“儿子遵旨。”忽而又问:“义父,儿子还是不明白,既然皇上喜欢她,为何不册封於她?”   赵高气定神闲的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皇上素来行事谨慎,倒是这丫头出乎了我的意料,你且只管将这些禀报给主子,其他的事等你回来再说。”   透蓝的天上白晃晃的日头隔着竹帘照在地上泛起一层白光,四下里安静无声,嬴政已经歇了午觉,赵德派了几个当值的人留在暖阁外头候着,馀下的也都打发回了自己屋里。锦离随着英红到偏殿准备了凉茶,不一会儿传来两声击掌声,声音不大,旋即既停,锦离知道是叫茶的暗号,她端了朱漆五福寿字托盘快步行至暖阁。   赵德候在暖格外,见她後交换了眼神又替她打起了帘子,锦离向他欠了欠身走了进去。暖阁内依旧静悄悄的,嬴政倚在大靠枕上,双眸紧闭,一只手不停的揉着太阳穴,怕是头疾又犯了。锦离将托盘置在案上,又轻步上前问:“皇上,是否传夏太医前来请平安脉?”   嬴政已经睁开了眼,正欲下床,锦离忙上前跪下替他穿上鞋子。嬴政神色淡然,透露着三分慵懒,指了指案上的茶盏,道:“你去给朕把茶端来。”锦离道了“是”,又将托盘捧到嬴政面前,他端了那茶盏轻轻抿了口,只觉入口微苦,喉咙间却是清凉爽口,直叫人有说不出的快感,不禁又饮了口,才问:“这是何茶?怎麽之前没喝过?”   锦离神色恭谨道:“回皇上,是寻常的杏花茶,奴婢见皇上一路舟车劳顿,午膳也只略略动了几下,想必是热着了,才想着在煮好的杏花茶里加了冻子,又加了几味清热祛火的草药。”   “难怪入口会有些苦涩,倒也是极好的做法。”嬴政轻笑一下,问:“对了,你来宫中多久了?”锦离虽不明白,但也照实回答:“奴婢来了三个月了。”嬴政“嗯”了一声又问:“可是想家了?”锦离不知该怎样回答,抬头觑见嬴政正看着自己,慌忙垂首盯着脚上的软底鞋面,最终点了点头。   窗外不知什麽时候起了风,吹得那极薄的窗纱在半空轻飘,嬴政忽然走上前执了她的手,一股淡淡的香气沁上鼻来,不像是胭脂水粉气,倒像是暮春时令的兰花香。嬴政不禁问了句:“你喜欢兰花?”   锦离先是摇摇头後又点了点头,嬴政诧异的看着她,她道:“奴婢觉得兰花如圣洁之花,所以喜欢的多了些。”嬴政轻笑道:“那你可知这兰花又有旁的别称?”锦离摇头不知,嬴政道:“又叫君子兰,是君子的象徵,不过朕看你倒不像是君子。”锦离却道:“奴婢本就不想做君子,倒不如做只栖息在树上的宿鸟来的自在些。”   嬴政定定的看着她,清凉的瞳仁里倒映出眼前娇美的女子,见她眉峰轻拢,眼神里夹杂着他看不懂的哀愁,好像绕过了他直直看着外面的天地。他的心忽的一沉,心头有千万个念头闪过,却叫他一个也抓不住,只道:“朕已经特许你回家探亲。” ☆丶三十一章:梨花风动玉兰香(三)   自从嬴政去了上林苑後,宫里一时清冷下来,胡姬一早携了众妃子前去华阳宫请安。郑妃斜靠在软榻上,见她们後忙招呼她们坐下,胡姬先是询问了一番病情,郑妃一一答後,又叫宫女准备了茶水点心,众人这才闲聊起来。   安妃道:“姐姐可是知道洛锦离?”安妃这一说,到让众人皆看向她,郑妃微微点头,她道:“她最近可是得意的很,饶是这宫中的下人见到後都要客气待着。”容妃道:“又是一个魅惑君主的狐媚子。”嫣贞儿含恨道:“可不是狐媚子,也不知使了什麽本事,竟把皇上迷得五迷三道的。”   郑妃听的有些糊涂,道:“本宫虽久病宫中,未能得见那丫头,不过倒也听蝶儿提起过,说是个灵巧的丫头,难免皇上会看上。”容妃却道:“说到底还不是锦绣宫那位,自个儿不受宠就想找个帮手,还真亏她想得出来。”   嫣贞儿素来与方宁不对付,经容妃一提,自然多说了些:“凭她作何本事,还能翻了天不成,别忘了这後宫可是姐姐掌权。”胡姬狠狠的瞪了嫣贞儿一眼,被郑妃看了去,却是一口气未提上来直咳的似要掏心挖肺。   侍立在旁侧的宫娥珠儿忙端了药来,一勺勺喂着那浓黑发苦的药汁。胡姬见状,欠了欠身子道:“姐姐先好好休息,妹妹们改天再来探望。”郑妃面露歉意的点了点头。   胡姬同嫣贞儿回到景福宫後,赵守义已在殿外恭候多时,见着胡姬回来後上前请了安,又将赵高交待的事仔细禀报给胡姬,胡姬听後便叫竹影:“去把本宫那玉如意拿来。”竹影答应着转身去到殿内,不一会儿捧了赤锦缎的盒子出来,胡姬将盒子旋开,见里面是柄通体白玉三镶福禄寿如意,她道:“回去告诉你义父,只要用心办事,本宫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赵守义接过玉如意後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头,忽想起了一件事,道:“主子,奴才来时听御前的小贵说,皇上已特许她回家探亲了。”胡姬笑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赵守义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退了下去。   胡姬见赵守义已退下,方转过身来对着嫣贞儿呵斥道:“真该管管你这张嘴,说起话来总没个边。”嫣贞儿携了胡姬的手陪笑道:“姐姐说的极是,只怪我一时贪话。对了姐姐,既然赵公公说了她回家探亲,我们何不就此利用这次机会除掉那个妖孽。”   胡姬不以为然道:“这不过是蠢笨人的下乘之策,聪明之人定不会让自己的双手沾染鲜血。”说着伸手纤纤十指,道:“本宫还要用这双手登上皇后的宝座。”她的确成竹在胸,自从她嫁给嬴政那日起便做着一个可以同嬴政并肩而战的梦,只是她不明白,嬴政自亲政起未曾立後,现如今四海归一,仍不见有封後的打算,她曾密召淳于越商讨过此事,但其结果最终不甚了了。   清晨紫骞率郎中前去围场巡逻一番,又有身手敏捷的卫士从外围将兽赶往围场中心,四周笼子里则关了待会儿射杀的猛兽。众卫士皆身穿胡服,披着战袍,手持弓弩丶戈丶矛等兵器,身旁皆有战马一匹;众名将则穿着长襦外披彩色铠甲,肋下各有佩剑,身旁的战马均有小厮牵着。   嬴政乘骑御马,率了扈从侍卫亲随簇拥行至於此,待下马後,众将士齐刷刷的跪在地上,齐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秦万年万年万万年!”嬴政随着一声声的高呼登上那高高的鸿台,望着下面跪满的将士,道:“今日不论官职大小,只论你们射杀猎物多少,你们都是大秦的勇士,去吧,骑上你们的战马,拿起你们的弓弩,使出你们本事,朕等着你们胜利的消息。”   说罢将士们训练有素的纵身上马,赵高扬手一挥,远处鸣起号角,那些内官们纷纷将脚下的笼子打开,只见笼子里的豺狼虎狮皆像是得了天恩特赦,四散逃开。身後将士们策马追赶,飞矢如雨,一时之间,人喧马嘶,猛兽怒吼,声声不绝於耳。   鸿台上,嬴政指着远处问:“赵德,你猜他们之中谁会取胜?”赵德瞧了他们一眼,道:“奴才愚笨,实在猜不出谁会取胜。”嬴政道:“论武功,他们三个确实难分上下,若论心智,朕倒觉得不难分出。”赵德听出嬴政说的是紫骞丶紫甫丶蒙毅三人,遂斗胆问:“那皇上认为谁的胜算大?”   “都不大。”嬴政神色淡然,目光却看向远处:“紫骞虽自幼习武,但其抱负不大,紫甫的心亦不在上面,不值得猜测。比起他们,蒙毅的胜算倒是大些,奈何多年早已将他的锐气消磨殆尽,若说最後谁能取胜,朕倒以为王贲将军胜算最大。” ☆丶三十二章:梨花风动玉兰香(四)   果不其然,赵高清点猎物时发现蒙毅与紫骞的猎物虽不多但均属凶恶之物,唯见王贲面前的猎物不计其数,其馀将士面前也都捕获不少,只可怜了紫甫面前躺着一只逃脱不得的野兔。   众人见後无不捧腹大笑,皆尽嘲讽之意,王贲对此更是嗤之以鼻:“素闻二公子骑*得,今日得见也不过如此,只怕是连我麾下一介小厮都比二公子所捕的猎物多。”紫甫并不在意王贲的讽刺,只见他将手里的佩剑佩戴好,见嬴政已从鸿台上下来,於是慢条斯理的解释道:“皇上,臣本想测试一下这只兔子的速度,可几次下来,谁知这兔子如此不争气,趴在地上就是不跑,臣没办法只好将其捕获,也算没有空手而归。”   嬴政听後哈哈大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随後嬴政又对他们逐一进行了赏赐。因这次获胜的是王贲,嬴政下了一道圣旨将华庭公主赐嫁给了他的儿子王离,最後却独独罚了紫甫去国子监辅佐长公子。   传话的小贵刚下去,英红疑惑的问:“皇上明明赏了二公子,为何却说是罚呢?”锦离解释道:“这等差事在旁人眼中的确是件美差,只可惜二公子素来心思不在朝堂上,自然就成了皇上说的惩罚。”   英红赞叹道:“姑娘真是生了颗玲珑心,难怪赵公公常夸赞姑娘。”锦离笑道:“我不过与二公子相熟罢了。”   申时刚过,天气仍旧燥热,锦离从偏殿出来後没走几步身後便生出一层薄汗,忽闻远处一声‘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奔了过来,待近前来却是名姣好的女子勒住了缰绳,赵德见後忙上前行礼道:“奴才叩见九公主。”   蝴蝶纵身一跳下的马来,又将手上的马鞭随手掷到身边的内官手里,声音清脆响亮,问:“父皇可是在里面?”赵德恭谨道:“回公主,皇上刚从围场回来。”蝴蝶“嗯”了声,道:“那你快进去通传,本宫有要紧的事禀报父皇。”赵德应了“是”後起身进至暖阁。   见锦离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不禁走上前,轻笑道:“见到本宫不行礼,却在这儿瞧了起来,这要叫旁人看见定抓了你的痛脚。”锦离这才察觉失了规矩,慌乱之下跪在地上行礼,道:“奴婢只觉九公主骑马的时候英姿飒爽,看的入了迷才忘了行礼,还请九公主恕罪。”   蝴蝶弯腰扶起她,眉眼里皆是笑意:“你起来吧。”锦离起身後,赵德正从暖阁内出来,道:“九公主,皇上传您进去。”蝴蝶点点头,又转过脸来道:“本宫先去见父皇了,待会出来再和你说话。”说罢提步上前。   落日西斜,但见楼台殿宇皆如红绸裹簇,锦离左右无事在走廊栏杆上坐了下来,望见那半边晕染开的红霞,照在她脸上红得似要燃起来,澄明的眸子飘忽不定,似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隐隐听到了击掌声,她回过神来,却见赵德上前道:“锦离姑娘,皇上传你进去。”锦离应了声盈步走了进去。落日一点点西沉下去,隔着窗纱,暖阁中的光线有些晦暗,嬴政於窗前负手而立,清瘦刚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嬴政身形挺拔如松,将屋内的光线遮了一半,锦离上前敛衽施礼,见他随手解下了腰际所佩的双龙玉佩递给她,上好的羊脂玉,在昏暗的屋子里发出清幽的光。锦离见那玉色腻白晶莹,触手生温,上面镂刻两条青龙缠绕,中间还有极工整的两个篆体小字,正是他的名讳,玉佩底部结了两条明黄穗子,一看便是御用之物。   嬴政缓缓开口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锦离垂首死死的盯着自己的脚面,心中却再不能平静,只觉轻触到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望着面前其神似玉的男子,目光渐渐融*去,低语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夜深人静,一钩银月如水银透过窗子*一地,锦离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得静静的听着外面蝉鸣虫唧,心下却愁思万千。曾经她羡慕过爹的痴情,只觉娘亲太过固执,才会一再辜负那段美好的爱情。原来这世间竟还有一段爱情是属於她的,奈何前路漫漫,叫她理不清抓不住。 ☆丶三十三章:梨花风动玉兰香(五)   马上就要到八月十五,郑妃见嬴政迟迟未下令回宫,便派了人前来询问是否在上林苑过节,嬴政原本也有此打算,但转念一想,若在上林苑过节,那宫里的女眷自是都要前来,只是郑妃素来疾病缠身,只怕经不得挪动,这才传旨下去十日後回宫。   这日又是极好的天气,锦离一大早来到嬴政跟前辞行,赵德进来道:“皇上,蒙将军和苏大人已在外候旨。”听到蒙毅和紫骞的名字,锦离微抬首,黑沉的眸子里闪过疑惑,嬴政神色淡然若常,道:“朕让他们来的,朕许你出宫,所以朕命他俩护送你回去,他俩的脑袋可都系在你身上了。”   锦离身子一怔,低声应道:“是。”嬴政轻叹道:“走吧。”锦离又施了一礼转身退出暖阁。   殿外的阳光透过薄绡窗纱投进来,照在身上只余了淡白的一点光,紫玉倚在靠上盯着那缠枝牡丹熏炉里升起的薄烟兀自出神,宫娥清月一路小跑进来,道:“主子,那丫头已经出宫了。”紫玉回过神来,看着气喘吁吁的清月,问:“那可知皇上派了谁去保护?”   清月道:“蒙将军,还有……还有大公子。”紫玉听後脸上倒是平静如常,似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忽而又笑了起来:“是大哥吗,怕是他们已经忘了宫中还有她这个亲妹妹了。”   清月还想说什麽,却听殿外一声爽朗的笑声,紫玉见是胡姬进来忙由清月扶着上前敛衽施礼:“不知姐姐所笑何事,还请姐姐说出来让妹妹也高兴高兴。”胡姬虚扶起紫玉,脸上的笑意愈加浓烈:“妹妹快快请起,我是来给妹妹道喜的。”   经她一说,紫玉倒有些糊涂了,问:“道喜?如今这里冷清的没有一丝生气,又何来之喜?”胡姬身边的宫娥竹影提醒道:“娘娘,您忘了那位已经出宫了。”紫玉叹了口气,道:“那有何用,只不过回家探亲,用不了几天就会回来了。”竹影悄声道:“那若是她永远都不回来呢?”   紫玉身子微微一震,呵斥道:“大胆,你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敢在主子面前胡言乱语。”竹影慌忙道了句:“奴婢不敢。”瞧见胡姬并未发话,便大着胆子道:“娘娘,您是皇上册封的妃子,而那位即便再受宠也不过是个贱婢,哪及得上娘娘的身份尊贵,不过……”竹影顿了顿,继续道:“就拿上次的事说,娘娘好心请了皇上,可谁知人家在心里是否记恨着娘娘,这万一哪天皇上册封了她,那娘娘岂不更任由着她作威作福。”   紫玉明白,这话虽出自竹影之口,暗里却是胡姬的意思,但一想倒也是真话,皇上册封那是早晚的事,再到那时更没有出头之日了。胡姬见紫玉脸上有些犹豫,於是道:“妹妹,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虽说我不受宠,可毕竟还有个儿子做依靠,这以後的日子也不会难过些,倒是妹妹自个儿可要好好把握。”   上林苑距洛府不过数十里路程,马车不急不缓的行着倒也赶在太阳落下去之前赶到府上。锦离望着府内熟悉的一切,忽而有泪溢上眼眶,又引着蒙毅丶紫骞行至外厅。洛老爷听是女儿回来了,由云儿搀了过来。锦离一见洛老爷,顿时所有的思念与委屈齐聚心头,紧紧的抱住洛老爷,声音哽塞道:“爹,女儿好想您。”   洛老爷慈爱的拍了拍她的单薄的背,道:“好了好了,回家就好,回家就好。”云儿也在一旁直抹着泪:“小姐,您总算是回来了,老爷天天叨念着您。”锦离扫视了大堂一圈,问:“云儿姐姐,小包呢?”洛老爷道:“他在书房清理账目,若是见到你定会高兴坏了。”锦离道:“云儿姐姐,走,我们去找小包。”说罢拉着云儿离开了外厅。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洛老爷这才注意到身後的人,见都是穿着官袍,於是躬了躬身,问:“请问两位大人?”蒙毅温和的说:“洛老爷,在下蒙毅,上次来府上的就是我的侍从。”看了眼紫骞,道:“这位是郎中令苏大人,皇上命我二人护送离儿回来。”   洛老爷忙伸手请他们上座,又吩咐下人捧了茶来,方才道:“二位大人一路上辛苦了,待老夫让下人略备酒菜给二位大人洗尘。”蒙毅笑道:“洛老爷您客气了,护送离儿也是皇上的旨意,切不可慢怠了,何况离儿也是我们的朋友,应该的。”   “能有二位大人这样的朋友实乃小女的荣幸,既然都是离儿的朋友,还请二位大人告诉老夫实情,离儿究竟因何进宫,此番回来还会不会回去?”洛老爷顿了顿,神色颇为凝重:“实不相瞒,自从管家和将军的侍从告知离儿进宫的消息後,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总担心她会出什麽事,以前在外面闯了祸,我还能替她担着,可如今到了宫里又担心没人帮她,这丫头素来心地善良,分不清好人坏人,我担心她着了别人的道吃亏。”   洛老爷的担忧倒也不无道理,紫骞呷了口茶,道:“您放心,离儿身边不仅有我们保护,还有皇上,难道他保护离儿您还不放心吗?”虽是对洛老爷说的,但又像是对蒙毅说的,他知道他这个大哥素来性子固执,可他和锦离早已注定了‘情深缘浅’。 ☆丶三十四章:香生别院晚风微(一)   难得高兴,晚饭的时候锦离不由多喝了几杯,洛老爷见她已生了醉意便吩咐云儿扶她回房休息。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也许是赶了一天的路,回房後很快便沉沉的睡下了,直到第二日辰时方才醒来。   云儿端了盥洗的用具进来替她梳洗一番,又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望着镜中身形瘦脱的人,云儿不禁落了滴泪:“小姐,您清减了许多,若是夫人在世,定会怪罪奴婢没有照顾好小姐。”锦离反手握上了她的手,声音温和道:“云儿姐姐,怎能怪你,你也知道我素来畏热,天一热了便没有胃口,自然就瘦了下来。”   云儿问:“那小姐,您这次回来可是还回去?”锦离眸子旋即黯淡下去,道:“皇上只恩准我回来探亲,过两天还是要回去的。”云儿还想说什麽,她轻笑道:“好了,赶快准备一下,待会我们还要去看娘呢。”   待锦离和洛老爷从墓地回来已是黄昏时分,那碧蓝发青的天上,星子正一颗颗露出来,不一会儿的功夫,月亮便升了起来,照见院内那一簇簇白玉兰花上泛着银白的光。晚上吃过饭後,洛老爷早早回房休息,锦离见夜色极美,便坐到那屋顶上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   夜色浓稠,寒气湿重,锦离本就穿的少,阵风一过,吹得她羸弱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忽而耳边响起温和的声音:“夜里风凉,当心身子。”听罢,只觉身上一暖,已是裘衣披身,皎洁月下,白色的裘衣衬着她莹白的肌肤越发的白皙。   锦离见是蒙毅,笑了笑,道:“你看,还是这里看到的景色美。”蒙毅在他身边坐下来,因着夜色,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锦离喟叹道:“其实,我一直想着如何离开,我并没有打算要一直留在那儿。”忽然蒙毅握上她那皙白净利的手,眼神坚定,道:“离儿,我带你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锦离摇了摇头,不动声色的抽回被他紧握上的手,道:“将军,我虽性子鲁莽,但素知这样做的後果,就算不顾及我们的性命,可怎能不顾及身边人的性命,再说,我们又能去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倒不如在宫中安生待几年,等着日後放出宫。”说到这她的声音渐小,如同耳语。因为她自己都不确信,是否同香兰英红那样按照规矩被放出宫。   蒙毅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道:“他*若想离开,我定会带你走,不计後果。”   夜深露重,那沐浴在墨稠夜空上的月色越发的清明,倏然间天边仿佛盛开了一朵极艳红花,一股烧焦的味道透过凉风蔓延在夜空里。锦离起身望向那深红的天空,才发觉寝房那边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心下顿时慌了神,好在蒙毅冷静,抱起她纵身一跃。   漫天大火,似要将那夜色都灼之殆尽,锦离落地刚站稳,便提步朝着寝房那边跑去,那几步在她看来像是漫长的没有尽头,耳边只剩下了众人的嘈杂声救命声。蒙毅拦下了正提着水桶的下人,问:“怎麽回事?好端端的怎麽会起了火?”下人摇了摇头,道:“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出来的时候已经烧了起来。”   锦离突然说了句:“我爹还在里面。”说着便要冲进去,幸好被蒙毅拦了下来,焦急的说:“离儿,现在火势太猛了,你不能进去。”此时锦离哪还听得进,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拼了力想要往里冲,声音凄厉,道:“我要去救我爹,我要去救我爹。”   这时紫骞带着卫士赶了过来,他先吩咐他们前去救火,然後走到蒙毅身边,问:“大哥,怎麽会突然失火?”蒙毅摇摇头道:“还不清楚,骞弟,你看着离儿,我去救洛老爷。”说罢,不等紫骞阻拦只身冲进了火海。   一时之间,那火光将整个洛府照得亮如白昼,锦离紧紧的盯着蒙毅进去的方向,听着火光烧着木头‘■啪’作响,心下却如同被眼前那条硕大的红绸紧紧裹簇,透不过气来,只听到自己那急促紊乱的心跳声。   半晌,蒙毅终於将洛老爷背了出来,虽然身上没有一处烧伤,但因吸进太多的浓烟已经咽了气,而身边的卫士陆续来报:“大人,东房那边发现了几具烧焦的尸体。”   “大人,偏房也发现了几具尸体。”   锦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後便失去了知觉。 ☆丶三十五章:香生别院晚风微(二)   洛府起火的消息传到嬴政耳里,只淡淡的说了句“让她暂且在蒙毅府上安心养病”,又吩咐紫骞着手操办洛老爷下葬的诸多事宜,紫骞领了差後先去了蒙府,见蒙毅神色凝重,猜到定是锦离情况不大好,果然蒙毅道:“离儿自从醒後便仿若游魂,不哭不闹,令人甚为担忧啊。”   “唉,真是可怜的丫头。”紫骞叹了口气,又问:“对了大哥,皇上命*办洛老爷下葬之事,那是否还要等着锦离姑娘?”蒙毅摇摇头道:“葬了吧,让她去也只是徒增悲伤罢了。”紫骞道了声“是”回去着手筹备洛老爷的葬礼。   锦离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後却如同木偶般毫无生气,蒙毅问过大夫,那大夫也只说是心病,打那以後,蒙府上下皆笼罩着一片愁云,当差更是小心谨慎,每每提及那场火灾及洛府的一切无不噤声一片。   这日天气暑热,蒙毅扶着锦离去到花园散了会儿步,又将她送回寝房,吩咐了侍女翠环好生照顾她便退了出去。却见小星子三步并提两步上前道:“将军,皇上来了。”蒙毅似是意料之中,只“唔”了声便随着小星子行至府外迎接圣驾。   嬴政因着微服出宫,身边只带了赵德丶紫骞及数名虎贲军随行护驾,又带了夏无且前来替锦离请脉。赵德上前挑了帘,嬴政清冷的眸子扫视四周,缓步下轿。见蒙毅带着家眷已然跪在地上行见驾大礼,遂叫起後,道:“朕记得已有许久未到过你府上,倒也一如从前般熟悉。”   蒙毅连连应声“是”又引了嬴政到外厅上座,嬴政先让府上的下人引了夏无且前去为锦离请脉,这才仔细向他们二人询问了情况。蒙毅回想着那日的火灾现场,脑海中闪过一丝疑点,道:“回皇上,臣到现场勘察过,火点却是在锦离姑娘的房内,看来是有人想要锦离姑娘的命。”紫骞点头道:“确实如此,可谁能和她有如此大的仇恨?”转念一想,道:“莫非,乃宫中之人所为?”   嬴政对紫骞的分析尤为注意,依着锦离的性子断然不会与人结怨,而想要至她於死地的人也只能出自皇宫之中。他道:“朕不管这场大火到底是否蓄意,你们俩只管查明真相就是,朕倒要看看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夏无且回到大厅如实禀报:“皇上,姑娘的身子虽已无大碍,只怕是忧伤过度,诚然忧思心肺,待臣开些方子以供姑娘调养身子。”说罢,见嬴政神色淡然若常,他又道:“若姑娘能够宽了心,对病情也是极好的治疗。”   嬴政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可眼下发生这种事,锦离又怎能宽了心。他让夏无且退下後,随後便命人引着前往锦离的寝房。远远瞧见薄如蝉翼的窗纸上映出的楚楚瘦若身影,见他扬手,众人皆自退去。   嬴政径自上前推*门,见她侧倚大靠枕,却还是方才请脉的姿势,素衣锦衫裹簇下,单薄的身子已然瘦脱得不似人形。那苍白如残雪的脸上,一双本应黑沉点漆的眸子,此时竟也失了芳华溢彩。嬴政只觉心下生了疼,轻步上前,生怕吓到她,见他温和低沉的唤了声:“离儿。”   却见锦离恍若未闻,眼睛直直的望着那高几上搁置的暗红流云双耳瓶,似要将那花瓶生生剜出两个孔来。嬴政复执起她的手,依旧温言道:“朕已然听说此事,你且放心,朕定要那纵火之人蚀了万箭穿心之痛。” ☆丶三十六章:香生别院晚风微(三)   嬴政自那日回宫後,一心系在锦离身上,若非他当时的执念,也不会让她生生尝了那离别之苦,一想起那日她悲恸的表情,他的心中便如同放入油锅烹炸,顿时不得自已。却也是仔细权衡之下,又一次去了蒙府。这次非同往日,听着屋外蝉虫如鸣,他的心里颇为烦躁,待得恢复如初,一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声音低沉,道:“离儿,朕这次来便是要你做个决定,若是你跟朕回宫,朕依旧待你如初,若是你选择留下,那麽,朕绝不勉强於你。”   怀中的她姿势僵硬如同石人,眸光恍惚,似是隔着一层极薄的细纱,心下徒然转过千百个念头,所有的委屈齐涌心头,却终未发一言,只一颗极大泪珠沁了出来,仿佛饱满圆润的珍珠,倍感珍惜。   原来这般不留恋,原来竟是这般不留恋。他心中如同万千利箭攒进那五脏六腑,清冷的目光中夹杂着异样的苦楚与恼悔。她的沉默,不过是留给他的尊严,他待她千般好,不过稍稍一个决定,竟被她弃之帚蔽。   时值正午,阳光明艳刺眼,隔了竹帘洒在青石砖上泛着点点白光。嬴政素来畏热,蒙毅早早吩咐了厨房预备好凉茶,见嬴政回厢房歇了午觉後,这才命人捧了去。   蒙毅委派了小星子去洛府仔细勘察,良久,瞧见竹帘被打起,小星子进来请了个安,有些神秘道:“将军,奴才给您带回一个人来。”蒙毅本是慵懒的斜倚在青藤靠上,见他如此说,倒也坐起身子,问:“哦,那是何人?”   小星子道:“将军见过便知。”蒙毅不再说话,只将头稍稍扬起,小星子立刻会意,轻击双掌。但见一眉目姣好的女子莲步穿帘而来,一身的薄绡纱衣,素净清雅,却似婢女装束。见她行至蒙毅面前盈盈跪拜:“奴婢叩见将军。”   蒙毅只觉不可思议,问:“你是云儿?”那女子点点头,道:“正是奴婢。”说罢抬起头觑见蒙毅略带疑惑的神色,问:“将军,我家小姐可是在将军府上?”蒙毅道:“在。”又对小星子道:“你先带她去锦离姑娘房中。”小星子应了声“是”,他又叮嘱道:“记住,且莫惊动皇上。”虽是疑虑万千,到底是相依为命的主仆,若能就此打开心结,想必也是好的,蒙毅如是想。   小星子引着云儿一路穿花度柳行至偏房,云儿谢过小星子後上前推门而入,一连几日的痛苦思念在见到锦离这一刻,再也抑制不住,旋即豆大的眼泪扑簌落下,千言万语涌到嘴边终只喊了句:“小姐。”   锦离回过神来,怔怔的瞧着云儿,好半天才走上去紧紧的抱着她,泪水早已溢满眼眶:“云儿姐姐……你去哪了……他们说爹不在了……小包不在了……你也不在了……”云儿回抱着她,语气里皆是愧疚,道:“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丢下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这,云儿像是想起了什麽,道:“对了小姐,那晚老爷叫奴婢去他房里拿东西,刚进去不久外面就起了火,老爷惊觉推门,却发现门窗已被人从外面钉死,若不是老爷将窗户撞开,奴婢只怕是再也见不到小姐了,只是老爷他却……”声音似有哽咽,她调整了情绪,继续道:“老爷还将这只玉笛交由奴婢,他让奴婢无论如何都交到小姐手上。”说着她从袍袖中拿了出来捧到锦离面前。   那玉笛通体莹白,触手生温,底端结的绛紫色穗子沙沙作响。锦离接过後,小心的握着,她素知这玉笛是洛老爷与洛夫人的定情信物,自洛夫人去後也就成了他用来怀念洛夫人的寄托,如今倒真成了他们的遗物。锦离仍有些不解,问:“既然如此,为何那晚却没有找到你?”   “奴婢逃出来时,发现有几个穿着太监服的人鬼鬼祟祟的正要离开,奴婢当时并未多想就跟了上去,只是没跟多久便昏了过去,再等醒来时那些太监早已没了踪影,奴婢只好按原路返回,只是没想到洛府早已成了一片废墟,老爷他也……”云儿顿声,抽了抽鼻子,道:“奴婢不知小姐的下落,就猜到蒙将军定是知道,所以就找了上前,果然找到了小姐。”   锦离听到这,却是一直停留在云儿说的“穿着太监服的人”上面,她早已猜到那场大火根本不是意外,只是没想到竟会与宫中之人有关。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门外翠环已捧了点心推门进来:“姑娘,二公子念及云儿姑娘未吃东西,特意命奴婢做了点心给姑娘送来。”   锦离接过後,又道了声谢。她见锦离如此好相处,话自然也多起来,道:“奴婢自幼跟在二公子身边,却还未曾见过她带哪个女人过府,姑娘你是第一个,日後有什麽事尽管吩咐奴婢就是了。”锦离又连连道了谢,方才问:“将军现在何处?”   翠环道:“二公子正送皇上出府,待他回来定会来看望姑娘。”锦离“唔”了声,转身将点心盘推到云儿面前,道:“云儿姐姐,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云儿刚接过,锦离已经小跑了出去。   远远便瞧见嬴政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步上轿辇,锦离只觉内心有些急剧疼痛,似要将那肺腑都灼尽。她拼尽全力冲着那渐隐的人喊了声:“政。”这一声喊在人群上空盘旋炸开,周围顿时静下来,众人皆将目光看向她。   此时太阳还未敛去它的光热,那明晃晃的日头照在地上像是冒了烟,赵德已将轿帘挑起,道了声:“皇上。”却见锦离亦步亦趋叠至轿前,顿字如斯:“皇上,奴婢跟您回去。”嬴政斜睨着她,脸上却瞧不出什麽端倪,只问:“你可是想好了?”锦离点头道:“奴婢想好了,奴婢愿意跟您回去。”   嬴政点头示意,赵德立即扶上她坐进去,不经意间瞥见蒙毅定定的望着这边,温润的眸光旋即一点点暗淡下去。嬴政见她欲言又止在自己身边坐下,方才凝然道:“朕不管是何因由让你回去,既然决定跟朕回去,那麽今後,朕便不会再轻易让你离开。” ☆丶三十七章:香生别院晚风微(四)   那日之後嬴政已有一月之久未来日月宫,亦未传召,只打发了赵德前来传口谕:“奉皇上口谕,锦离姑娘身体欠安,暂不用到御前侍奉,只待用心调养身子。”又命夏无且隔三差五的前来请脉。   看着镜中的人,脸色苍白的不带一丝血色,仿若白玉雕琢的人像,香兰拿着白玉花卉纹梳子一下一下仔细梳理着,随後绾起了一个轻巧的发髻,她知道锦离素来不喜珠光宝翠,只在乌堆云砌的发间插了一支素白兰花簪子。   深秋时节本就萧瑟,看着满院青砖上堆砌的落叶更是让人心底升起一丝凄凉,只余了周围一大簇兰花在太阳下努力的开着,远远望去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粉。这些兰花是嬴政命人栽植的,还专门拨了两名宫娥过来侍弄,因为精心照料,虽是深秋,但这些兰花更像是牟足了劲比俏,真真成了宫中一景。   香兰回屋拿了一件云缎披风披在锦离肩上:“姐姐,天已凉了,待会儿夏太医来了让他再给姐姐开些驱寒的方子。”   锦离回头冲香兰笑了笑,唇角因裂开泛起了点点血丝,她又马上紧闭双唇。顺喜原本站在宫门外候着夏无且,半晌没有等到,只看到他身边的内官李丁走了上来,道:“夏太医被赵公公传去了华阳宫替华妃娘娘请脉,还请锦离姑娘稍些等候。”顺喜不敢稍作耽搁,送走李丁後转身迈了宫门槛回去覆命。   香兰见顺喜一个人进来,问他:“怎麽你自个儿回来了,夏太医呢?”顺喜向锦离施了一礼,道:“姐姐,兰姐姐,李丁刚来传夏太医被传去了华阳宫。”   “华阳宫。”锦离秀眉微拢,道:“郑妃娘娘病情如何?”自从回宫後她就一直病着,将近小半月後身子才稍见起色,期间只有方宁前来探望,亦无人在她面前提起後宫云云。   顺喜道:“只听说这几日郑妃娘娘又添了痨疾,皇上这几日也常留宿华阳宫。”顺喜说完察觉不妥,又补充道:“素闻是九公主前去请了皇上,皇上才肯去的。”   锦离明白顺喜是怕自己难过,香兰见锦离澄亮的双眸渐渐暗了下去,瞪了顺喜一眼,顺喜立刻领会过来,便请了辞垂首退了下去。秋风意凉,香兰伸手替锦离捋顺被吹起的秀发,欲安慰,结果张了张嘴只喊了句:“姐姐。”   郑妃旧疾未愈又添新病,华阳宫内每个人脸上愁眉不展,嬴政一早儿传了夏无且来替郑妃请脉,蝴蝶伏在榻上守了整整一夜,嬴政心疼的让宫娥送她回自己宫里休息。他盯着榻上昏昏沉沉的人儿,冷冽的眸子旋即浮上一丝不忍。夏无且扎完针後起身走到嬴政面前躬身施礼道:“启禀皇上,臣已施针将娘娘的心脉打通,待臣开些方子煎好送娘娘服下。”   嬴政微微点头,夏无且垂首躬身转身退下,刚走几步又被嬴政叫住了,嬴政想了一会儿问了句:“她怎样了?”夏无且愣了一下,猜到问的是锦离後如实回答:“锦离姑娘病已痊愈,只是身子还虚着,需待好好调理。”听完隆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开,一扬手,道:“退下吧。   夏无且退出去後本想再去日月宫,心下一想,锦离的病现已痊愈,遂半路上又折回了太医院。刚离去,香兰便扶着锦离走了过来,按理说郑妃乃中宫之首,如今疾病缠身,後宫妃子理应前去探望,但因是痨疾,都怕将病气过给自己,所以都只遣了身边的宫人前去探望。   高高的宫墙下,秋风袭来,但见两旁的梧桐叶漱漱作响,香兰引着锦离前往华阳宫,刚上甬道看到赵德同几名内官打前面过来,赵德见锦离後暗吃一惊,伊人憔悴,鬓霜清减。锦离走上前对着赵德欠了欠身:“公公可是从华阳宫来?”   看着如剪影般的锦离,赵德欲上前扶她一把,但觉不妥,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放到嘴边轻咳一声,道:“是啊,娘娘现仍旧昏迷着,皇上守在身边,遂命奴才们前去御书房将今日大臣们上奏的摺子送到华阳宫。”   锦离道:“我和香兰正想去探望娘娘。”赵德脸上有些惊慌,道:“锦离姑娘,皇上有旨,姑娘身子不好,还请姑娘回宫歇着。”锦离心下一沉,顿时有万千小针扎在心口上,虽是蚀骨之痛,但她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有劳公公了,我这就回去。”   赵德见锦离脸上并未出现怒意,道了声:“那奴才们先退下了。”锦离微点头,他同身後的内官从锦离身边走过,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道:“姑娘莫要多想,皇上也是怕娘娘的病气过给姑娘。”   是怕把病气过给她吗?还是怕见她?可是她有什麽好怕的,只怕是不愿意见她。   冷冽的凉风吹在脸上像把刀子割裂开每一寸皮肤,彻底将整个心穿个透心凉,锦离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香兰心疼的看着她,道:“姐姐,我们回去吧。”   “既然郑妃娘娘那去不成了,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可好,夏太医也说让我多走动走动。”不是说让她安心养病,那麽听话就是了。香兰欲再阻拦,一想夏无且的确说过要她多走动走动的话,也就扶着锦离转身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宫宇重重,秋意萧瑟,主仆二人步子轻棉,只听得身後的披风发出阵阵窸窣声。香兰扶着锦离走了好一阵儿,冰冷的额角已被濡湿,香兰怕再走下去她的身子会吃不消,便扶着她去汀兰水榭小坐,锦离因走了一会儿有些口渴便吩咐香兰回去捧茶盏。   赵德的话依然回响在耳际,锦离站在长廊上极目望去,廊下碧绿的一泓瑶清湖水中还有层层叠叠的荷叶在风中相互打着卷,那还开着的零星荷花也仿佛知晓寿限将至,像个害羞的姑娘将头压的低低的,倒让看得人心中生了一丝凄凉。   锦离站的累了回到厅内休息,远处一声清脆的泠泠声传了过来,由远及近,锦离望去,但见一身着华丽的女子在一大群宫人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 ☆丶三十八章:香生别院晚风微(五)   待锦离看清来人後,华丽女子已在一大群宫人的簇拥下近前来,暗红如意缎绣祥云朝服上织绣的百鸟朝凤尾一直迤逦到裙裾,横绾着十二支错金步摇,凉风过处,细密的赤金凤尾流苏随风摇动,泛起层层金色涟漪。   原本她的着装极不合规矩,只因曾宠逾後宫,遂嬴政将这件华服赏赐与她。锦离起身上前盈盈一拜:“奴婢叩见娘娘万福金安。”嫣贞儿并未着急让她起身,定定瞧了她一会儿,轻启朱唇:“本宫当是哪宫的婢女有如此闲情雅致,原来是锦离姑娘。”   锦离颔首恭谨道:“奴婢只是一时无聊,若是扰了娘娘清静,奴婢离开便是。”心知嫣贞儿不好惹,锦离请辞後起身欲退下,不料又被叫住了:“锦离姑娘怕是忘了上次的事,上次姑娘有皇上照拂,本宫自是忌惮几分,可眼下皇上正在华阳宫陪着郑妃,到底是夫妻情深,如今本宫还是本宫,而你依旧是个婢女。”   该来的始终躲不过,锦离眉目间依旧淡然若常,道:“若娘娘只是惦念着上次奴婢的失礼,奴婢自愿受罚便是,何必劳烦娘娘亲自动手,脏了娘娘的金手。”   几句话说的嫣贞儿脸色苍白,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你是说本宫乱用私刑?”锦离道:“奴婢绝无此意。”嫣贞儿忽而失笑,道:“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今儿罪你是逃脱不得。”她一向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就上次落水之事一直怀恨在心,想着法子教训她,才不至於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嫣贞儿又命身後的两名内官上去抓着锦离,那内官不知浅重,很快锦离胳膊上被细纱磨出了两圈红痕,乍看像是拢在胳膊上的两串红珊瑚珠子。身下本就没有多馀的力气,只得半倚着他们。   秋风萧瑟,万物俱怠,嫣贞儿着的华服倒给这时节增添了一抹生气。望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锦离,她突然放声大笑:“本宫还以为你当真碰不得,看来也不过如此,可怜本宫的傻姐姐还一直将你视作宝。”锦离听完,亦不做声,嫣贞儿停止了笑声,伸手指了指前方的瑶清湖,道:“本宫也不难为你,若你自个儿跳下去,今後咱俩的账也算是两清了。”她又命内官将她放开。   内官松开後,锦离突然脚下失力,打了个趔趄,待她站稳後向嫣贞儿施了一礼,说了句“望娘娘说话算话”後转身一步一步朝着长廊走去,步子极轻,落足无声,却在锦离看来,短短的几步仿佛使尽了所有的气力。   廊下的碧波清水,水平如镜,偶尔秋风掠过,激起层层涟漪,仿佛一条碧绿的轻纱带子,池中的荷花恹恹的开着,丝毫不受来人的影响。锦离站在朱漆栏杆上,披风不知何时已经滑在了地上,露出的素纱裙裾在空中随风翩飞,远远望去,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随後悄无声息的向下飞去,霎时,水花四溅,惊得湖中游玩的鱼儿四下逃散。   冰冷的湖水立刻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紧促的就像一条绿绸子将她密密裹簇,使她透不过气来,嫣贞儿的笑声,宫人的尖叫声,渐渐地消失在耳畔,她只觉此时竟使不上一点力气,湖水一个劲的往鼻口里灌进,窒息的感觉再次通入四肢百骸。   头顶上的光亮一点点消失,黑暗慢慢压上来,一波一波冰冷透底的湖水将她的心浸了一遍又一遍,随着最後一点光亮消失,她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   然而在最後一刻,她的面容竟是安详的,唇角也勾起了一丝笑意,因为她看到了洛老爷,还有小包,她就要随他们去了,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意识停留之际,她看到了一团黑色的身影慢慢向她靠近,被四周包围的水也都听话的自动退至一边,身子一轻,像漂浮在水上,耳畔传来低沉且温和的声音:“离儿,莫怕,我在这儿。”   锦离努力的睁开眼睛,眸子迅速映上一张熟悉的俊容,翩然如玉,她抓着他衣袖的手不由得生了力道,唇角的笑意渐浓:“政,你来了。”声如蚊呐,随後意识尽失。   他的身子一怔,眉心微拢,俯下身道:“是我,蒙毅。”锦离像个婴孩蜷缩在蒙毅怀里,脸色惨白,近乎透明,鼻息微弱,蒙毅抱着她一点点向岸边游去。岸边两名内官早已候着等候,见蒙毅近岸後,忙从他怀里接过锦离,他手上一紧又慢慢松开,停至半空的手又被过来的两名内官握住拉至上岸。   嫣贞儿同身後的宫人早已跪倒在地,两名内官将锦离带至嬴政面前,他弯下腰小心的将锦离抱在怀里,身上的黑色缂金九龙袍被一点点濡湿,清俊的脸上旋即浮现出冷冽的寒气。嫣贞儿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一个劲的喊着“皇上饶命”,嬴政低下头看着怀里昏厥的锦离,冷冷的甩出一句话:“朕暂且不处置你,若她有个闪失,朕定要你全家跟着陪葬。”   嫣贞儿心下一凉,瘫坐在地上,嬴政又命赵德传了夏无且。蒙毅欲跟上去,又被赵德拦下来,道:“将军请留步,将军衣衫湿成这样只怕是御前失礼,奴才这就派人侍候将军换衣。”蒙毅斜了赵德一眼,道:“多谢公公提醒,公公还是速传夏太医,蒙毅回去了。”   赵德向蒙毅又行了一礼後前往太医院的方向,蒙毅怔怔的立在原地望着嬴政抱着锦离在众人的簇拥下渐渐远去,晶莹的眸子里仿佛有什麽东西正被一点点碎裂开。 ☆丶三十九章:疏帘底事太关情(一)   锦离这一病又是小半月,连着发烧了几天,总是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偶尔醒来总是惊悚呓语,嬴政下朝後便一直守在她身边,夏无且更是尽心尽力的诊治。   嫣贞儿本是过来向嬴政讨饶,看着病情反覆的锦离後他一怒之下让她跪在殿外,一天一夜过後终忍不住差点昏厥过去,眼看着要闹出人命来,胡姬率後宫几位妃子一齐跪在殿外替嫣贞儿求情。看着事情越闹越大,赵德也慌了神连忙向嬴政禀报此事,嬴政素闻胡姬与嫣贞儿交好,替她求情也是人之常情,狭长的眸子瞥见御榻上依旧昏睡的锦离,强忍住心中的那团怒火,道:“让她们都回去,至於嫣妃,传令下去,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延庆宫一步。”   赵德领旨後带着几名内官走出殿门执行命令,嫣贞儿平素爱把情绪带到脸上,听完口谕後,精致的面容上倏忽惊慌失色,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大颗大颗的落下来,砸在青石方砖上仿佛一颗颗璧白无瑕的珍珠。她道:“原想皇上至少还会顾及些情分,没想到他竟然为了一名小小的婢女……”说到这儿她忽然仰面失笑:“如此甚好,只怪本宫太轻敌了。”语气尖锐,就像一把利刃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刺透。   胡姬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谢过赵德後走到嫣贞儿身边,眸中闪过一丝精湛短促的光,微微抬起头,黑压压的乌云已经布满上空,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雨。她道:“你放心,今*所失去的本宫定要替你全部讨回来。”   蒙毅那日回府後接到了蒙恬的书信,信中提到了一些关於边疆的战事,还夹带着几支新改进的毛笔,毛笔的样式极其简单,一根木棒的顶端系上一撮羊毛,却是极为好用。临了信上还提及了他的婚事,他早已过了婚娶的年龄,只因一个人留在都城,偏生性子懒散。其实这几年替他来说媒的可谓络绎不绝,但都被他打发了回去,後来人们都知道他的门槛太高,也就打了退堂鼓,蒙恬知道此事後狠狠的将他批了一顿。   他也就蒙毅一个弟弟,凡事也就多操劳了些,每次来信最後总是不忘提上一句,不孝有三,无後为大,若实在没有心仪的女子,至少还要为蒙家延续香火。但蒙毅看完後并不放在心上,反而让蒙恬吃了冷饭,着了乾急。这次蒙恬也想了办法,既然弟弟没有心仪的女子,那麽他这个做哥哥的便要替他做上一回媒人,这不,信上说已经在边疆帮他物色了一名女子,现如今已经出发在路上了,等人到了让他好生安顿下。   蒙毅将信件拿在手里又重新细细的看了一遍,眉心渐渐的拢成一个‘川’字,看到最後,对於蒙恬的先斩後奏,他长叹一口气,眉心拢得更紧了。   一连几日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墨黑的的浓云像一团团破絮,倒悬在殿宇上空,将整座皇城都湮没在一片晦暗时节。几日後锦离的神智稍渐清明,虚弱的睁开眼眸向四周看了看,看到身边坐着的人後,伸出纤细的指骨无力的抓了抓嬴政的黑色缂金九龙衣袖,嬴政见她醒後,疲倦的脸上终於舒展笑意,锦离直觉喉咙乾涩的厉害,轻咳一声,声音沙哑的喊了声:“蒙毅。”   刚要抚上她脸的手掌随着喊出的名字停滞在半空,遂不动声色的落了下去,眸子里闪过的欣喜也随之一点点黯下去,身後侍立在侧的宫娥更是不敢做声,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搁置在御案的铜漏,悄无声息的向下滴落。   赵德进来後见嬴政脸上神色不悦,锦离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空洞无神,心下虽已知晓,身为奴才管不得主子的事,只得神色更为恭谨道:“皇上,蒙将军……”一想到上次嬴政因为锦离和蒙毅的事後怒气不止,所以说到这不由得打起了啃。   嬴政见赵德吞吞吐吐的样子,心中压制的怒火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站起身走到赵德面前一脚踹到他的心口窝处,力气极大,赵德只得半跪在地上忍着疼痛,大口的喘着粗气,他厉声呵斥到:“狗奴才,朕看你是胆子大了,竟敢在朕面前虚以委蛇了。”   赵德知道嬴政素来不喜虚以委蛇之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不顾疼痛跪在地上一个劲的向嬴政求饶。嬴政也再懒得理他,只问:“何事?”赵德声音微颤:“蒙恬将军来了书信,奉上了几支新改进的毛笔,蒙毅将军这会儿正候在殿外求见皇上。”赵德心下一盘算,到底还是隐瞒了蒙毅向他打听锦离病情的事。   那日蒙毅正与嬴政在东阁对弈,正是逐鹿中原的时候锦离身边的香兰冒冒失失的跑上前,对於香的冒失惊了圣驾本就是死罪,嬴政脸上立刻冷了下来,赵德也已吓得跪在地上听凭嬴政发落,嬴政认出了香兰是锦离身边的宫娥,遂问道:“大胆奴才,如此慌慌张张所谓何事?”   香兰因跑得急,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语气更是*:“皇上,奴婢看到嫣妃娘娘在汀兰水榭刁难姐姐,奴婢怕姐姐吃亏,一时没了主意,才惊动了圣驾,奴婢该死。”嬴政并没主意这些细节,只问:“你说洛锦离在汀兰水榭?”香兰应了声“是”,嬴政起身同蒙毅在一大群宫人的簇拥下朝着汀兰水榭走去。   刚走近便看到嫣贞儿穿着一袭暗红华服站在廊前向下张望,身後的宫人也都惊讶的张着嘴静静的看着下面。嬴政的心仿佛被什麽东西揪了一下,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嬴政欲叫身边的宫人下水救锦离,却被蒙毅抢先一步,未等嬴政发话,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跳入湖中。   虽是蒙毅将锦离救了上来,但一想到蒙毅怀抱锦离时那紧张的情形,他便极为介意。一向善於揣度主子心思的赵德自然是明白一些,遂捡了一些要紧的话说。   蒙毅素闻锦离病情反覆,心里担心着,但事涉宫闱又不好明目张胆的前去探望,更何况又是在嬴政的寝宫,只能靠着从御前出去的内官打听情况。   赵德慌忙上前传谕打破了蒙毅的沉思:“将军,皇上要将军移步东阁小坐。”蒙毅点头後由赵德在前面引路。   深秋时节,凉风如水,嬴政披了件墨黑大麾端坐在榻上,清冷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上次对弈未完的棋盘。蒙毅近前毕恭毕敬的行了君臣之礼,嬴政让他起来後斜睨了他一眼,道:“蒙毅,你我二人将这盘棋下完可好?”神色平和,瞧不出什麽端倪。   蒙毅抬头看了看赵德,此时赵德正因被嬴政斥责规矩而立,嬴政的黑色缂金九龙袍袖拂过棋盘,道:“素闻蒙恬毛笔制作的好,但终是美中不足,每次不过几字便折了大半,这次想着用羊毛做笔毛,倒是能一气呵成了,如此好的主意,朕已命人送了赏赐行至关外,不日便可送到。”蒙毅跪下道:“臣替兄长谢主隆恩。”   天色愈发阴沉下来,仿佛是用一条黑色的绸子铺展开,嬴政抬起头,极目望去,道:“回去吧,这天阴沉着,待会儿怕是要下起雨来。”蒙毅道了声:“臣告退。”   秋末冬初,天早早的黑下来,各宫已掌了灯,嬴政在宫人的簇拥下在小路上走了一会儿,引路的宫人手里提的八宝琉璃灯盏被风吹得随风摇曳。忽闻一声悠扬的琴音自不远处传来,仿若流水潺潺,嬴政不由的停住脚步,习惯的蹙了蹙眉,问:“何人在抚琴?”   赵德自是前去打听,回来後说:“回皇上,是凌玥宫的玉主子在汀兰水榭抚琴。”嬴政“哦”了一声,又道:“去看看。”   夜色浓稠如汁,寒气湿重,晚凉浸骨,嬴政裹紧了大麾循声而去,那曲声婉转凄清,像是有人在低吟泣泪。转过一角山石,只见长廊上有一素衣女子端坐在榆木黑漆琴几旁,两侧摆置的纱灯照见一张清秀的脸上星眸似水,素袖微露出腻白如玉的十指抚上蕉叶琴,琴音凄婉动人。   嬴政停下步子负手而立,深邃的眸子定定的望着远处的丽姝。 ☆丶第四十章:疏帘底事太关情(二)   一时风起,两旁的梧叶漱漱作响,紫玉察觉到有人後,娇声喝道:“何人在那?”看着紫玉娇羞的摸样,嬴政走过去,紫玉见是嬴政後忙起身,莲步姗姗走到他面前裣衽施礼:“臣妾不知皇上在此,扰了皇上清静,还望皇上赎罪。”   嬴政伸手抚上紫玉,触手的指尖传来丝丝凉意,道:“爱妃何罪之有,该是朕扰了爱妃的雅兴才对。”紫玉微微抬头,见嬴政眉心平和,心中暗自思忖。嬴政又抬手伸到紫玉耳鬓理上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极柔,脸上自是温和:“朕倒是头一次见你素衣装束,模样极是清爽。”   紫玉娇嗔道:“皇上取笑了,臣妾只觉天气沉闷,出来透透气罢了,难得有了兴致,遂命人取了琴来抚上一曲。”   嬴政浅笑,携着紫玉到厅内小坐,冷风吹来,碧绿轻纱飘然若起,紫玉单薄的身子在清冷的风中打着寒颤,樱红的唇泛着点点青紫,嬴政解开纹龙双绦,将纹着缂丝九龙的墨黑大麾披在紫玉瘦削的肩上,大麾上的紫檀香气即刻袭上心头,沁人肺腑。   赵德见嬴政将大麾披在紫玉肩上,又怕嬴政着凉,遂命人回去取了一件绛紫纹龙大麾来替嬴政披上。   疏疏几阵风过,吹得长信宫里碧纱垂幔舞曼翻飞,锦离斜倚在美人靠上,莹白如玉的脸上隐隐透出*。她换了姿势伏在红棱雕花长窗旁,黑漆眸子仿若夜空缥缈的星子暗淡无光,窗上凹凸的花纹透过薄薄的衣衫,硌在手臂上,带着入骨的凉意浸入体内。   昏暗烛光下照见女子气若无声,英红蹑步上前欲关上窗子,锦离道:“别关。”声音微哑,几不可闻。英红咬了咬牙,道:“姑娘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况且皇上若是知道了定会责怪奴婢未能照顾好姑娘。”   锦离重新倚上美人靠,眉心舒然,不在阻止。英红关上窗後,殿内顿时温热舒适,但她的心依旧寒砭入骨,阖上眼,冰冷的湖水再一次将她吞没,她是识水性的,可在最後一刻她竟然放弃了求生欲望。   她以为终於可以和他们团聚了,原来不过一场梦,她的仇还未报。想到这儿,旋即一颗清泪自眼角滑落。   殿内岑寂无声,脸上微露倦容,她趿鞋下靠,瞧见一个清俊的身影大踏着步子朝她走来,一双宽厚温热的手不由分说的将她抱起,在空中打了个旋,电石火光间放到御榻上,当差的宫人已经退了下去。   锦离瞪大眼睛惊悚的看着嬴政霸道的欺上身来,身上的紫檀香气早已被浓烈的酒气掩盖了去。她欲喊人,但嘴一张开便被嬴政强势吻了上去,力气极大,带着吞噬的怒气。   身下的人越是反抗,钳制住她的双手越是用力,仿佛一头狰狞的猛兽想要撕碎眼前的猎物般撕扯着锦离身上单薄的衣衫。倏然心下一紧,腥红的血液自唇角滴下,嬴政向後一退,锦离趁势将他推开,散发赤足站在亮如镜面的金砖上,嬴政双眼通红,似要将眼前的人灼之殆尽,暴喝道:“你是朕的女人,朕为何碰不得?”   锦离调整好紊乱的心跳,声音沙哑道:“皇上若用权力,奴婢自是不敢反抗,但皇上妄想得到奴婢的心。”嬴政紧握双拳,森森指骨发出咯咯响声,骤然发作,随手拿起案几的佩剑横在锦离肤如凝脂的玉颈上,声音冰寒:“那朕就杀了你。”   精光湛然的利剑上泛着寒冷刺眼的白光,触在她玉颈上丝丝冷意,这已是嬴政第二次用剑指着她,锦离眉目更加漠然,道:“奴婢谢皇上赐死。”颈上一用力,极薄的肌肤上旋即有血珠顺着利剑淌下来,落在金砖上开出一朵朵嫣红。   嬴政一惊,望着不断滴下的血珠子,极怒反笑:“你想死,朕偏不让。”说罢将剑抽回,喊了声“来人”,门外当值的卫士训练有序的鱼贯而入,他道:“给朕好生看着,若她有何差池,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望着拂袖离去的嬴政,锦离再坚持不住瘫坐在地上,眼泪终於滚滚落下来,和着颈上流淌的鲜血。 ☆丶四十一章:疏帘底事太关情(三)   夜色如墨,倏忽一道金光在空中炸裂,轰轰隆隆的雷声将无穷无尽的黑夜劈开。接连阴沉了几天的天空终於下起了雨,极密集的雨珠子狠狠的砸在身上,仿佛要将人撕裂。   嬴政执着利剑怒气冲冲的向日月宫走去,那精湛的长剑在天际间泛出冷冷寒光,赵德执着青油伞替嬴政遮雨,奈何嬴政身形挺拔,步子又急,身上的袍子早已被泼天大雨濡湿。香兰和顺喜并着身後的几名内官执了伞跪在青石砖上,嬴政脸色阴沉,道:“你们都下去。”香兰和顺喜相互看了一眼,应了声“是”匆忙退去。   满院的白玉兰花在凄风楚雨中摇摇欲坠,嬴政心中极其烦躁,执起手中的利剑,仿佛困兽寻找发泄的出口,在风雨沉沉的黑夜挥舞着。原本欲坠的兰花被他的剑气一过,簌簌飘落在被雨水洗净的青石砖上。   怕嬴政淋下去伤了身子,赵德同着身後的内官连忙跪在地上,一声声“请皇上保重圣躬”附着雨声砸在地面上,掷地有声。嬴政轻抿薄唇,黑如点漆的眸子里射出凛冽寒光,心里如同受着凌迟般被生生剜出千疮百孔,每一刀都痛入骨髓。   大雨瓢泼一夜,终於在黎明之际渐去,锦离蜷缩而卧,听着屋檐落雨打在瓦上■啪有声,玉颈上缠着纱布薄如蝉翼,隐隐看见一条泛出血渍的伤痕,心里感到莫名的委屈。   一连几日英红尽心尽力侍候锦离束衣绾发,每食自有专门的宫人传膳,甚为规矩。直到这日侍候锦离的宫娥换成了一名眉目姣好的陌生女子,锦离见不是英红,问:“你是何人?英红呢?”因多日未说话,再加上颈上隐忍的伤痛,声音沙哑粗嘎。   宫娥愣住,随即恭谨道:“英红姑娘被派去御前侍奉,奴婢浣珠是赵公公派来服侍姑娘的。”浣珠当差前听英红说过,锦离素来性子温和,虽未被册封,但也算得上是她们的半个主子,切记要她尽心侍奉。   锦离不再说话,坐在妆奁前由着浣珠替她绾发,白皙的脸上已憔悴的脱了形,眸子暗淡,仿佛是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浣珠绾好後,待拿起面前的素白兰花簪子插在发间,锦离微摇头,回过身握上她的手,道:“请你让我见见香兰。”浣珠神色慌张,垂首问:“还是让奴婢给姑娘插戴好,这才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浣珠说罢将手中的簪子插在锦离发间,锦离眉心微拢,握上的手无力垂下,语气似是恳求,道:“我不过是几日未见想她罢了,请姑娘帮我见上一面,他日定不会忘记姑娘的恩情。”浣珠不忍见锦离失望的神情,心里盘算一会儿後一口应了下来。   初冬寒日,长信宫早早升了壁炉,但见殿内一时如春,赤金大鼎里焚着紫檀香气幽幽入鼻。到了传膳时辰,浣珠引了小太监提着雕漆食盒进来,锦离素日并无胃口,每膳只吃几口便唤人撤去。   小太监垂首压低声音,道:“姑娘请用膳。”锦离并未看她,只道:“放那吧。”小太监将食盒里的菜样端置长案,道:“姐姐可要当心自己的身子,香兰还在日月宫等着姐姐。”   听到香兰的名字,锦离这才抬起头,认出小太监的身份,怕被人发现,又引了小太监进到内殿方才说话:“香兰,真的是你。”香兰已有数日未能见锦离,自是想念,随即眼泪簌簌落下,道:“姐姐,那日奴婢见皇上将姐姐抱走後一直未回来,奴婢和顺喜一直担心着姐姐。”   锦离心里同样惦念着香兰,拿着帕子替她拭去泪水,问:“我也好想你们,你们大家可好?”香兰点点头,道:“姐姐放心,我们都很好,只是前几日皇上去了日月宫,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後来又在院里淋了一夜雨,最後还是赵公公跪在皇上面前才劝住皇上进到殿去。”   那夜过後没几日嬴政也病倒了,在日月宫躺了几日後并未有所好转,赵德见日月宫实在不是养病的地方,遂斗胆请了皇上,得到准许後便将嬴政移居上林苑。英红连同嬴政身边的宫人也都跟了过去,後宫的妃子听到嬴政病倒的消息後,也都纷纷驱驾上林苑探望,宫里一时热闹至极,只有锦离安之泰然。   时过几日,锦离终是难隐担心想要去探望嬴政,不料刚迈出殿门,便被侍立在门外的卫士挡了回去。锦离在门口徘徊良久,待决定冲出去,正巧紫骞带着郎中前来巡逻,锦离忙叫住了他:“苏大人。”   紫骞听到喊声後,停下步子,定定的看着眼前身形瘦弱的素衣女子,恍若隔世,良久回过神来,问:“离儿,你找我可有事?”锦离点点头,直言道:“求大人带我去见皇上。”紫骞素闻锦离与嬴政起了争执,被嬴政禁在长信宫,见她面露担忧,紫骞应道:“好,我带你去。”   拦住锦离的卫士忙说:“大人,皇上命我等在这看着姑娘,若是放姑娘出去,我等性命不保。”紫骞眉目淡然,道:“一切後果有我承担。” ☆丶四十二章:疏帘底事太关情(四)   锦离到上林苑已是夤夜十分,逶迤长廊内,当值的宫人也都相互交了差。嬴政病情虽有好转,但看了一天的奏摺感到有些乏累,这会儿吃了药正睡下。   赵德替嬴政办完差後回来正巧看到紫骞和锦离站在宫门口徘徊,赵德忙上前请安:“苏大人钧安。”紫骞点点头,赵德又问向锦离:“姑娘不是在宫中,怎会深夜至此?”   冷风呼呼地刮着,吹在脸上有些刺骨的疼,锦离看了看紫骞,紫骞将手放在嘴边轻咳一声,道:“赵公公,锦离姑娘念及皇上的身子,所以前来看望。”   “这……”赵德有些犹豫,又不好得罪锦离,只道:“皇上这会儿刚睡下,还请姑娘明儿早再来。”锦离面露失望,咬了咬唇角,道:“那我在这儿等他。”赵德道:“夜深露重,姑娘还是随奴才到东庑歇息。”锦离还想说什麽但被紫骞抢了先,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东庑是御前宫娥的寝房,因锦离身份些许特殊,赵德特命人收拾出一间来作为锦离的歇脚处,赵德将锦离带到东庑後正准备退下,锦离叫住了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枚上好的羊脂玉佩,玉佩腻白无瑕,上面镂刻两条青龙相互缠绕,中间还有工整的两个篆体小字,正是嬴政的名讳,雕工极其精美。赵德仔细看了一眼,锦离道:“请公公把玉佩交给皇上,若皇上问起,就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赵德小心的接过玉佩,说了声“姑娘早些歇息”後退了出去。他手里捧着那枚玉佩,回到房後暗自思忖,素闻这枚玉佩是先皇所赐,自从调到御前当差後,便看到嬴政一直佩戴,从未离过身,只是後来好一阵儿不见嬴政佩戴过,没想到竟是在锦离手上。   曙色之际迎来了寒冬的第一场雪,放眼望去,绵延的琉璃顶尽成白色,上值的宫人身上也都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奏摺送来後,嬴政倚在暖阁的软榻上看摺子,赵德怀揣着玉佩立在一侧,神色颇为凝重,嬴政斜睨他一眼,难得好脾气,问:“说吧,别闷在心里了。”   赵德应了声:“是。”拿出那枚玉佩捧到嬴政面前,道:“锦离姑娘让奴才交给皇上。”嬴政拿起後,清俊的脸上似有不悦,赵德继续道:“锦离姑娘还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嬴政握着玉佩的手覆加大了力度,问:“她在哪儿?”赵德道:“奴才将她安排在东庑,这会儿怕是已经醒了。”嬴政忽而松开了手,那剔透的玉佩落在榻上发出一丝寒冷的光,他语气淡然若常,道:“朕瞧你胆子愈发大了,连你主子是谁都忘了。”   尽管嬴政语气淡然,但赵德脸上早已吓得刷白,连忙跪下磕头求饶,身後也被汗湿了一层,嬴政眉心蹙起,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赵德听後屏住气息,磕了头,直到退出去後才如释重放。   嬴政又拿起玉佩放在手里把玩了会儿,微抬眸,见帘子被打起,锦离着一身荷碧宫装莲步而入,额上汗涔涔的,乌黑的发间还落了一层雪,腻白玉颈上缠的轻纱尤为突兀。嬴政蹙起的眉心又紧了紧,呵斥道:“你来做甚麽?”   锦离径自走进来,他的脸色阴冷下去,道:“朕看那帮奴才当真是活腻了,回头朕先摘了他郎中令的脑袋。”锦离听完慌忙跪下,眸光闪烁,道:“不关苏大人的事,是奴婢担心皇上,一时冲动,真是不管他的事。”   嬴政冷冽的眸子旋即温和下来,问:“你担心朕?”锦离点点头,双颊生出两片红晕。嬴政还想说什麽,这时赵德走进来通传:“皇上,郑妃娘娘来了。”嬴政说了句“宣她进来”後赵德退了出去,他又看了一眼锦离,道:“还跪着做甚麽,还不去奉茶。”   赵德引了郑妃进到暖阁,刚打起帘子,一股暖流拂面,还夹杂着早梅和紫檀的香气,香气宜人。见嬴政斜倚在软榻上,她规行矩步上前敛衽施礼,绯罗蹙金刺五凤华服上垂下极长的凤尾图案一直迤逦至裙裾,憔悴的脸上画了极淡的妆,身形瘦脱如同剪影。   嬴政让她上坐,锦离捧了和阗白玉茶盏过来,郑妃接过後向她微点头,目光一直盯在她身上。皇上宠爱锦离她是知道的,也时常听蝴蝶提起,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得见,今日得见便不由多看了眼,虽不是倾国倾城之貌,但星光流转的眸子及眉宇间的清爽不得不令人想要多看一眼,难怪嬴政会对她百般纵容。   嬴政又对锦离温和的说:“朕待会儿还要批改奏摺,你去把墨研好。”锦离答应着走到御案旁,但视线也一直落在郑妃身上。她对郑妃的印象还是好的,还曾想去看望她,只可惜发生了一些事後也就耽搁下了。   锦离瞧着两个人聊了好半天郑妃才下去,而她面前的墨也被磨得酽酽的,遂上前道:“奴婢已将墨研好了。”嬴政只“嗯”了声不再说话,锦离突感委屈至极,眼泪簌簌落下,好像要把近日来的委屈全都哭出来,而每一滴也都像是砸在嬴政的心里,望着眼前可怜的人儿,心下一疼,伸手将她拥入怀里,长叹一声:“朕该拿你如何?”   被嬴政抱在怀里後,锦离突然朝着他的胳膊狠狠的咬了下去,嬴政眉心一紧,复而平静下来,轻拍她的後背,声音低沉温和,道:“没事了,朕不会再离开你。”这句话似乎是蛊惑般,锦离安下心来,忽而坐起身吻上了嬴政的薄唇,齿间带着迷人的香气,嬴政身子一颤,旋即深深的吻了下去,想要攫夺更多属於她的气息。   唇齿交缠间,嬴政突然推开了她,锦离不解的看着他,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嬴政伸手将她鬓角的发丝捋到耳後,神色依旧温存,道:“朕是怕把病气过给你。” ☆丶四十三章:疏帘底事太关情(五)   不日嬴政下了一道圣旨:嫣妃嫣氏素行不端,嫉妒成性,即日起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幽闭华清宫。   景福宫里胡姬拿起茶盏狠狠地掼去,差人来报的内官跪在地上,她的嘴角泛出一丝冷意,道:“本宫真真小觑了那个女人。”立在身侧的竹影朝送信的内官递了眼色後,内官请辞起身退了出去,竹影道:“主子息怒,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胡姬闻言叹了口气,道:“也罢,好歹姐妹一场,本宫去送送她。”   紫骞奉了嬴政的旨意候在宫门外,嫣贞儿倦容憔悴,眸光黯淡,只穿了件极素的白衫,乌黑的秀发只用了一支素玉簪子绾起,身边的宫娥心儿小心的搀扶着她从延庆宫出来,她原以为嬴政多少还会念点情分,直到接到圣旨的这一刻,她只觉心如死灰。   紫骞看着这个素日风光无限的女子,心里竟升起一丝异样的惶然无力之感,客气道:“娘娘,小心地滑。”按理说被废除的妃子不应该再叫娘娘,但此情此景,竟没有一人在乎是否合乎规矩。嫣贞儿抬起头,凄然一笑,道:“有劳苏大人了。”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远处的殿宇皆成了白茫茫一片琼楼玉宇,一双双靴子踩在积雪上吱吱作响,胡姬站在宣德门等了好一会儿,身上披的紫裘也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仿佛雕琢在雪地里的玉人。   嫣贞儿行至宣德门时,她莲步蹒跚走到嫣贞儿面前,眸子里泛着晶莹的泪光,道:“妹妹你受委屈了,等皇上回宫後本宫一定替妹妹求个情。”嫣贞儿握上胡姬微凉的玉手,唇角扬起苦涩的笑意,一时间看淡了荣宠,只道:“妹妹谢谢姐姐平素里的照拂,当初那把火没将她烧死也算她命大,日後还请姐姐万般小心才是。”   胡姬看着嫣贞儿仿佛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嫣贞儿倒不在意胡姬惊愕的表情,继续道:“我未能诞下一儿半女也算了无牵挂,如果有来生,只希望我们谁都不要再进宫。”说罢已经朝着厚厚的墙壁撞去,刹时鲜血浸在雪上,开出一朵极艳的花。   待胡姬和紫骞反应过来,嫣贞儿已然气绝身亡,胡姬脸上顿时惨白,高声惊呼,紫骞神色低沉吩咐身後的郎中道:“将嫣氏抬回延庆宫,待我奏明皇上再做处置。”   嫣贞儿自殁的消息传到上林苑已是黄昏时分,暖阁内嬴政斜凭榻上,专注於手上执的那卷书简,锦离跟着盈素学了几天刺绣,正坐在一旁拿了一条素绢一针针仔细绣着,但因左右绣不好生了闷气,嬴政放下书简走到锦离身边,问:“你还会刺绣?”   锦离垂下眼帘,嘟起樱红小嘴,道:“刚和盈素学的,见她飞针走线极厉害,可如今上了自个儿的手却总不听使唤。”嬴政眼角含笑,道:“这东西可是细致活,要耐得心性,你若将它绣好,朕许你个条件如何?”锦离听後,眸光流转,复问:“可是真的?”嬴政道:“君无戏言。”   天色渐渐暗下来,英红同着几名宫娥进来举了蜡,昏暗的屋子旋即亮如白昼,嬴政刚坐回去,赵德便走了进来,垂首道:“皇上,苏大人差人来报,嫣氏已自殁。”阁内静悄悄的,锦离拿针的手一抖动,指尖处即刻有血珠子渗出,仿佛高几上搁置的早梅。   她没有再听嬴政同赵德说些什麽,只觉心里五味陈杂,嬴政让赵德退下後正瞧见锦离盯着一处兀自出神,指尖上还渗着血珠,眉心一蹙,道:“怎如此不小心?”说罢从袍袖间的夹袋里拿出一条缂丝刺绣锦帕,仔细的替她拭去指尖上的血渍,动作轻柔。   锦离抬起头对上嬴政温柔的眸子,问:“嫣妃娘娘死了?”嬴政点点头,锦离将手轻轻的抽回,嬴政微怔,旋即将她揽在怀里,一字一顿道:“离儿,穷尽此生,我也定要护你周全。”锦离执起嬴政宽厚的手掌,在他的掌心飞快的写上一行字,嬴政心喜,将她重新揽进怀里。纵使前面万丈深渊,他也义无反顾。   几日後嬴政移驾回了皇宫,宫里依旧热闹如故,锦离回到日月宫後,香兰和顺喜早已候在殿外迎接。   午後日头和煦,锦离惦念着和嬴政的赌注,遂命香兰将刺绣器具摆放在石桌上,香兰从一旁指导着她,倒也很快上了手。这时紫甫走了进来,想来已久未见面了,如今看他意气风发,唇角更是笑意愈浓,他道:“想不到你还懂这些。”   锦离放下手中的素绢,道:“你就莫要取笑我了,不过是左右无事消磨时光罢了。”又吩咐香兰道:“去给二公子奉茶。”紫甫在锦离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素绢看了会儿,锦离问:“你不在国子监陪长公子,怎麽有时间到我这儿来?”   紫甫放下手中的素绢,又看了锦离好一会儿,方才道:“久日不见,你倒是清减许多。”香兰捧了茶盏过来,紫甫端起,将茶叶撇到一边,呷了口道:“眼看过了年就是万寿节了,我来看看准备的怎麽样了,顺便过来讨杯茶喝。” ☆丶四十四章:多少次第梦中开(一)   很快万寿节将至,因是刚过了年,宫里的年味自然没有消去,反倒比过年还要隆重热闹。朝臣女眷也被允许进宫朝贺,而蒙恬在信中提到的女子初若也早已被蒙毅安顿在府上,在他的帮助下很快又在都城开了家雅苑,不少文人墨客在此相互切磋,又因打出了蒙毅的名号,客流量自是不少。   後来蒙毅又担心初若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派了云儿前去帮忙,紫甫更是那里的常客,後来传到了嬴政耳里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笑笑,道了句:“这块榆木疙瘩终於开了窍。”   此次的万寿节,嬴政特意让蒙毅携带初若进宫面圣,实际上是想顺水推舟送他一个人情。宫中饮宴,自然是罗列奇珍,歌舞升平,席间不知谁起了头,提议道:“素闻初若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今日得见,不知姑娘可否赏光为大家抚上一曲。”说罢他又问坐在左侧席位上的蒙毅:“蒙大人是否恩准?”   其实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蒙毅听到耳里尤为不适,只是看着初若,嬴政素听初若乃都城第一才女,也想见识一下她的才华便默许了。见初若离席行礼,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闺秀风范,话语间更是温婉如鸣,道:“承蒙大人抬爱,既然如此,那初若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话音刚落,便有内官抬了琴来,初若上前娉婷而坐,殿内一时寂然无声,纤纤十指抚上琴弦,琴音柔和婉转,极为旖旎动人,众人皆陶醉在这琴声中,就连宫中女眷无一不被此女子所吸引。   阖宫热闹皆尽,锦离退去後走在僻静的小路上,只听一双厚缎棉靴踩在雪上咯吱微响,香兰提着宫灯照见回日月宫的路。   夜已深了,宫中白雪铺就的甬道在月色下闪着银辉。森森殿内静谧无声,锦离伏在案上,锦绣衣裙迤逦而下,铺展在月兰毯上,直到外面响起柝声方才醒来,迷迷糊糊中见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自己,薄唇轻启,道:“醒了?”   锦离直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睡眼,昏黄灯下,衬着模样清秀可人。嬴政不由浅笑,道:“朕瞧你倒像个游魂之人,拿来。”见嬴政将手伸向自己,只‘啊’一声,竟睡意全无,眸子里皆是疑惑。   嬴政唇角的弧度又深了一圈,道:“朕的礼物。”锦离这才明白过来,打开案旁镶螺钿兰花形黑漆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条素白锦帕,正是平素绣的那条帕子,她再三犹豫後才递到嬴政面前,道:“香兰虽说手法有些娴熟,可自己知道着实吃了些力,不过到底绣完了。”   嬴政接过铺展在掌心,一朵初绽的石玉兰花最先映入眼帘,几片花瓣碓簇处还隐蔽着两个篆体小子,正是他的名讳:嬴政。字体极是歪扭难看,就像是他第一次执笔习字,先王告诉他,说:“政儿,你定要记住你是咱大秦未来的王上,凡事切不可行差踏错,正如你写出的每一字,都须得使出全力。你切记住一条,只要你说对便对,你若说错,即便对那也是错,这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威信,你记住了吗?”一双漆黑的眸子里照出嬴政瘦弱的身影,他重重的点点头,只因是父王说的,那就是对的。   打那以後他每日都要跑去国子监跟着吕不韦读书习字,时间长了指尖上也生出了一层薄茧。先王去世,储君即位,他更是丝毫不敢懈怠,一切谨遵先王遗诏,久而久之更是习得一手好字,每一字都苍劲有力如同刀刻。   锦离见嬴政盯着帕子上字有些出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一晃,道:“奴婢手拙,自知与盈素香兰不日而比,若皇上不喜欢,还给奴婢就是了。”嬴政回过神後,已将帕子放进了袍袖间的夹袋里,道:“嗳,这送了人的东西哪还有收回的道理。”锦离眨了眨清亮的眸子,不待反应过来已被嬴政拉进了怀里,道:“朕自然是喜欢的,日後也只许你绣给朕,不得给旁人。”   难得嬴政耍起了小性子,锦离一时未招架得住,又溺死在嬴政落下的长吻中,趁着还残存的一丝理智,她道:“奴婢日後不再刺绣便是了。”   锦离倒也说话算数,几个月下去果真不再提有关刺绣的事,嬴政心知她是没的耐性,便也笑笑过去了。   几场细雨疏疏过後,天气日渐暖和起来,各宫里栽种的花木郁郁葱葱,而日月宫里的玉兰花也早早扑簌绽放,清风过处,幽香阵阵。   这日嬴政上朝後,锦离只觉有时日未去看望方宁,又觉闲来无事,索性离开长信宫後径自前往锦绣宫的方向。自从她被调至御前後,两姐妹便极少见面,方宁贵为妃子,而锦离仅是宫娥,若如此频繁见面怕是会落人口实,招来是非。如此一来,紧靠了身边宫娥的传话。   方宁见锦离後分外亲热,忙招呼锦离近前坐,又命阿茵捧了茶盏来後两姐妹唠了好一顿家常,方宁问:“离儿,上次匆匆一别,看你清减些许,却未能细问,你近日可好?”   方宁说的上次一别是在上林苑,嬴政圣躬闱阖,後宫妃子皆前去探望,方宁也在其列,当时锦离正伴御前,每个人见锦离後脸上多少有些异样。锦离也看到了方宁,仅匆匆一面後,嬴政便让她们退了下去。   锦离左右打量着方宁,见她脸上未施粉黛而如朝霞映雪,星眸璨若,皎如秋月,活脱的美人坯子,她问:“方宁姐,我只问你,嫣妃娘娘的尸首如何处置的?”嬴政不让她过问此事,而紫骞他们也像是串通好了对她保密,这恐怕又是嬴政的命令。   方宁迟疑一下,道:“还能如何处置,因是罪妃,自然是没什麽礼制,不过是草席一卷扔进了乱葬岗。”锦离心下一寒,流转的眸子旋即黯淡下去,方宁继续道:“咱们女人好比这团扇,由不得自己做主。”听到这儿,锦离只觉额际有些濡湿,这时阿茵走了进来,道:“主子,赵公公来了。”方宁说了“快请”後赵德缓步上前施礼,道:“奴才给娘娘请安。”方宁微点头,赵德道:“娘娘,皇上传召锦离姑娘。”   这会儿嬴政刚下朝回来,因着没见到锦离想是回了日月宫,便派了御前的小贵前去传召,不料小贵回来回话说锦离去了锦绣宫,他素来不喜锦离与方宁交往过甚,又让赵德将她寻来。   赵德引了锦离来到书房外,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姑娘请。”锦离冲她含笑点头,推门盈步上前,朝着嬴政敛衽施礼。嬴政只顾盯着手中的奏摺并不答话,锦离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清俊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锦离不知他因何发了脾气,又施了一礼,道:“既然皇上国事繁忙,容奴婢先行告退。”   嬴政这才缓缓抬起头,说了句:“站住。”声洪如斯,听得锦离胆寒,放下步子垂首聆训。嬴政放下手中的奏摺,起身走到她面前,道:“朕瞧你愈发的没个规矩了。”每次嬴政想要教训她都会拿规矩说事,锦离自然听不得,嘟起小嘴,亦不看他。   嬴政见她脸上生出怒意,不禁失笑:“朕不过说了你两句,你到给朕甩了脸色,想必这大秦国你还是头一人。”锦离并不答话,嬴政继续道:“朕传你来是告诉你,朕准备去泰山举行封禅仪式,十日後便可出发。” ☆丶四十五章:多少次第梦中开(二)   泰山封禅是件大事,嬴政曾多次拿到朝堂商议,原旧周派的博士主张在甘泉行封禅大礼,以示秦地为天下之本,而鲁派则坚持古代圣王都在泰山举行封禅,说是不能破坏传统。双方极力坚持自己的意见,一时争执不下也就到了年後,直到最後一次廷议,嬴政这才拿定了注意。   封禅之地选好後,时间又成了问题,鲁派代表人说尚未见书上有记载,嬴政见又商量不出什麽决策来,遂裁决道:“素闻暮春初夏,泰山景色极好,如今准备动身,正好赶得。”嬴政又裁决,首次巡幸东部地区需要注重皇家威仪,凡事皆以新制行之。   皇帝随行穿黑色锦绣龙袍,插黑色旌旗旄节,御用韫稼车以六七匹纯黑色拖拉,主御车外加备用车共计六部,副车则为六六三十六部,乘随行近侍及大臣,并以郎中六百近卫皇帝,六千虎贲军护卫车队,六万精锐部队随行,以应付新收凄楚之地有所不测。待一切准备就绪後也到了此次东巡的日子。   连着几日阴沉大雨过後,这一日却是极晴朗的天气,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咸阳出发迤逦东行。又因着前几日下了场大雨,道路泥泞,甚是难走,车辗马蹄之下旋泥飞转,御驾行得慢,副车倒也不快,紫骞等一行人信马由缰的跟在旁边,倒也在六月初赶到了行宫。   嬴政刚步下御撵便传召了此次前去的博士及当地的儒生商议登泰山的行程,因着从泰山脚下至山顶共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又因没有通向山顶的车道,嬴政原本打算乘御驾登顶,不料遭到了当地儒生邹成的反对,他道:“泰山素来为天下圣山,遵循古制,天子行封禅之礼必须步行至山顶,方才显示皇上的诚意,因此也会受到天下百姓的尊崇。”   旧周派姬周却道:“邹大人所言差异,老臣曾翻遍《周礼》丶《礼仪》和其它古籍,并未见到这项规定,何况泰山之路崎岖,若是步行,我们如何到得了?”   正当大家争执不休时,锦离捧了茶盏来端置众人面前,见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她用余光瞥见嬴政眉心紧锁,冷冽的眸子扫过殿内每个人脸上,锦离不敢稍作耽搁蹑步退了下去,待退至殿门时忽听嬴政道:“既然泰山为圣山,而朕又贵为天子,自当乘御驾前往拜谒。”   天色暗沉,嬴政刚从前殿出来,忽闻远处隐隐笛声起,那曲声在这清冷的殿前显得格外清婉动人。他循声而去,待走到溪水边,笛声却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响过一般。望着脚下溪水潺潺,倒映出月色淡白,如拢轻纱,晚风吹过,夹杂着青草树叶的清香,忽然笛声又起,仿佛那溪水倒映的月色,直撩到人的心间上去。   於是一路闻声行去,但见湖畔依柳旁有一素衣女子倚树而立,那皎白月色照见她绿衣似藻,长发如泼墨般垂落至肩,一时风起,吹得那柳叶萧萧,就着那清婉的乐声,只听在耳里如泣如诉。那吹笛之人更是温婉娴熟,清秀亮丽,竟叫嬴政看的一时呆住了。   一曲吹尽,方才注意到来人,见她莲步姗姗向嬴政走来,夜色朦胧,衬得她一双星眸流转之间似有怯意,恍惚间听到歌声响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虽是女子哀婉的曲调,倒也被他唱的别有一番韵味。   夜深月凉,锦离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那种凉意似要入骨。望着眼前娇弱的人,嬴政轻声道:“想不到你还通乐理。”锦离握着玉笛的手紧了紧,道:“奴婢只会一首曲子,唬香兰顺喜他们还可以,断不敢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   嬴政轻笑:“等回宫後,朕叫太乐府的人好好教教你,到时候就可以唬朕了。”说到这儿,他神色凝重,似有一腔心事,锦离只当他是为今日商议之事烦忧,却听他道:“曾经有位乐师,他叫高渐离,放眼望去,恐怕这全天下也再找不出像他一样精通乐理的人了,朕见他是个不可多得人的才,便将他留在身边,诚心诚意待他,想不到却是养虎为患。他处心积虑的接近朕,为的就是要朕的性命,而那次,朕竟险些丧命。”他声音凄然,深邃的眼眸如暗沉的湖底叫人看不懂。   锦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立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他,难隐担忧之色,心下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子斜剌进去,痛彻肺腑。倏忽嬴政舒展双臂将她拥入怀中,他的臂怀温暖而坚固,锦离双手环住他的腰部,听着他稳稳且有力的心跳声,耳边传来他温存的话语:“离儿,你不要怕,朕说过自会护你周全。” ☆丶四十六章:多少次第梦中开(三)   原本由邹成担任司仪,只因他极力反对嬴政的裁决,遂改由姬周担任,又传诏地方官,命他徵集民夫将原道路拓宽,通达车辆。待去泰山的路修好仅用了二十馀天的功夫,嬴政又率了大众人马前往泰山,只留了紫骞及卫士巡逻行宫。   这日紫骞交卸了差事後回到住处,刚进屋里便瞧见紫甫正看着一封信件,问:“可是咸阳来的信?”紫甫道:“是长公子的书信,他说宫中一切安好,让我们不用担心。”   紫骞“嗯”了声,将身上的夹衣脱下来递给了身边的侍从,又端起案上的茶盏“咕咚”两口下了肚,方才道:“长公子德才兼备丶勤政爱民,的确堪当此大任。”忽然又想起了什麽,问:“对了,城中传言你与初若姑娘走的近,究竟怎麽回事?”   见紫骞如此问,他倒也随性:“郎才配女貌,才子配佳人,更何况初若还是个知情达理,秀外慧中的姑娘,弟弟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虽说的简单,却无半点轻浮之意。紫骞担忧的说:“你有喜欢的人,我这做哥哥的自然是欢喜,可是初若姑娘是大哥府上的人,你可不能与大哥争女人啊。”   紫甫道:“哥哥多虑了,大哥和初若素来以兄妹相称,何况大哥早就知晓我们的关系,还说让我好好待她呢。”紫骞点点头道:“是要好好待人家,既然如此,那等回去後你寻个机会向父亲说明,然後再找个媒人上门提亲,毕竟这是你的头婚,娶的又是大哥府上的人,千万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   紫甫见他比自己还着急,轻笑道:“哥哥你就别操心了,一切还是等回去後再议。我走了,你歇着吧。”其实他和初若提过此事,不想却被初若一口回绝了,虽未说明具体原因,但让紫甫好生郁闷,而这件事也就搁下了,今日又被紫骞问起,他也只得将此事延到回城後。   紫甫出来後信步向偏殿去了,时值初夏,头顶上空的太阳发出极淡的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锦离同英红丶盈素坐在树下闲聊,见紫甫後纷纷起身行礼,紫甫一扬手让她们起身,问:“瞧你们正说得热闹,说什麽呢?”   英红道:“回二公子,锦离姑娘正给奴婢们讲都城内的故事。”紫甫“哦”了声,锦离轻声笑道:“不过左右无事说些故事罢了,只是不知道这里的市集也是否同咸阳市集般热闹。”紫甫听出她语气似有向往,坐过去对着英红道:“你去给我沏杯茶来。”英红下去後他又转身看向锦离:“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我给你们讲一段这泰山市井的故事。”   白天还是极好的天气,向晚时分一声闷雷划破天际似要将天幕炸裂,不一会儿的功夫,雨势便如倾盆瓢泼,远远望去,整座宫殿尽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嬴政步下御撵後,便有内官执了黑色辂伞相迎,冷风一过,挟着那急促的雨势直往人身上扑来。嬴政回到东暖阁後,身上的黑色锦绣龙袍早已濡湿半透,宫娥上前替他换下了龙袍,换了件素日穿的便服,英红又捧了燕窝进来。   这时赵德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跪在地上说:“皇上,不好了,锦离姑娘不见了。”嬴政心下不由一沉,问:“到底怎麽回事?这人好好的,怎麽会不见了?”英红手上一颤,随即镇定下来,将那燕窝端置上案,赵德唬得磕了个头,道:“白天奴才见御前无事便打发了她们回去,直到赵大人派人传话说您已经到山脚下了,奴才便唤了小贵前去喊姑娘,谁知竟不在屋里,奴才又派人四下寻了番,仍不见踪影,只得将此事禀报给了苏大人,这会子苏大人正派人四处寻找着。”   嬴政竭力自持,道:“传朕旨意,让他们仔细寻着……”忽然天际边又一道闷雷劈下来,他心中顿时方寸大乱,只道:“赵德,背马,朕亲自去找。”赵德吓得脸“唰”的一下全白了,连连磕头道:“皇上,万万使不得,锦离姑娘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况且苏大人已经派人出去找了。”   听赵德一说,一行人全都跪了下去,嬴政只觉心下如焚,大步朝外面走去,没走几步竟被赵德抱住了大腿:“皇上,外面正下着雨,您不能去。”嬴政此时怒上心头,寒光如利剑射在赵德身上,背後顿时升起一丝寒气,但仍紧紧抱住嬴政,全然不顾心中的惶然恐惧。   嬴政声音凄厉暗哑:“狗奴才,让开。”说罢转过身来举起一脚便将赵德踹到一边,赵德闷哼一声伏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额上已是冷汗涔涔,脸上亦无半分血色。其馀的人早就吓得呆住了,嬴政迈腿便要出去,只听身後英红跪在地上,道:“皇上,锦离姑娘去了市集。”   嬴政微微一怔,旋即停下步子转过身来,问:“她去那做甚麽?”英红依旧低着头答:“早上二公子给姑娘讲了段街市上的奇闻趣事,锦离姑娘听後便要亲自去看看,奴婢实在不忍姑娘失望,所以就买通了送菜的刘大福,锦离姑娘便是被他带出去的。”   赵德强忍住疼痛跪在地上,觑见嬴政的脸色,昏暗的灯光下,瞧见他神色凝然,一双眸子里两束幽暗阴冷的光,似要将每个人都盯出两个孔来。赵德在御前当差也有不短年头了,倒也见过嬴政发脾气的样子,而今这般焦急担忧的神色却还是头一次见到,心里惶恐万分。半晌,方听见嬴政顿字如斯:“传旨下去,各个街铺酒肆食摊都给朕仔细搜寻,务必将人找到。”   赵德听後松了口气,忙磕头领了旨,又听嬴政道:“来人,将她拖下去杖责三十廷杖,贬去永乐巷当差,凡是参与此事的一干人等皆送往内务府处置。”英红自知已是格外开了恩,磕头谢了恩便被进来的卫士架了出去。 ☆丶四十七章:多少次第梦中开(四)   大雨仍在泼天泼地的下着,只听的檐下一片“哗哗”的水声,嬴政心下焦急万分,在殿中踱了几个来回,素净的帕子被他紧紧的握在手上,忽而那案上置的铜漏“滴答”一响,嬴政便如同困兽几欲冲破那道阻挡他前行殿门。   外面雨势渐小,嬴政竭力自持,斜靠在御榻上,手里执了卷竹简,虽静不下心来,却一直强迫着自己盯着书简上临摹的工整俊逸的篆体小字。忽然听到外面赵德推门进来禀报:“皇上,锦离姑娘回来了,苏大人是在一家酒肆里找到的,本来只是在外面逛了逛,谁到竟然下起雨来了,锦离姑娘只好躲在里面避雨,所以耽搁了回宫的时辰。”   嬴政将那卷书简往案上一掷,神色淡然道:“叫她下去好生歇着,朕乏了,叫人进来吧。”赵德虽心中满是疑惑,但也道了声“是”退至廊下,见了锦离,神色一凝旋即温和道:“皇上吩咐,让姑娘回去好生歇着。”又叫人:“扶姑娘下去歇着。”说罢身边的两名宫娥执了伞搀上她的胳膊回了自己屋去,赵德又叫了人进至暖阁内服侍嬴政睡下。   锦离虽是躲了雨,一路也有暖轿护送,但在步出轿子时到底还是淋了雨,忍不住咳嗽一声。回到屋後,盈素忙找了件乾衣裳替她换上,又吩咐了御膳房熬了碗姜汤来送锦离服下。锦离喝完後欲睡下,环视四周并未瞧见英红,随口问了句:“英红呢?”见盈素脸上面露微色,旋即微笑道:“英红被赵公公派去打扫鸾鸣宫了。”   锦离觉得头有些昏沉,也没在说什麽就睡下了,盈素起身将蜡烛吹灭後退了出去。至半夜,外面雨声渐去,锦离只觉胸口有些沉闷,翻了个身,不料竟压倒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锦离吓得一激灵睁开了眼,黑暗中见一双眼睛正瞧着自己,她低低喊了声:“皇上。”   嬴政一弯臂将她揽入怀中,只听得他一声沉重的叹息,良久,才道:“离儿,朕的皇宫关不住你,可朕心里离不开你啊。”锦离伏在他的胸口上,右手已经握上了他温暖的手掌,声音柔美,道:“君归君故,生死相依。”   嬴政大喜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忽而低声道:“离儿,朕带你出宫去。”锦离怔了一下,嬴政却催促道:“还不去换了衣裳,外头刚下完雨,要穿的暖和些。”   因已经过了宵禁,再加上下了场雨,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醉汉在街头一溜斜走,远处“哒哒”的马蹄声在那清冷的街道上显得尤为突兀。待到前面一家酒肆方才勒住了缰绳,只听一声长嘶,那马停了下来,嬴政纵身跳下後又伸手将马上的人抱了下来。夥计已经迎了出来,牵了马到後院喂了草料。   虽说街道冷清,但店内却极热闹,都是些赶路的人见天黑了不好走,才进来歇歇脚。嬴政拉着锦离走到里面一张空桌上坐下来,忙有夥计上前沏了茶招呼:“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嬴政道:“素闻你这店里桂花酿不错,给我们来上一壶。”夥计朝着後厨喊了句“陈香桂花酿一壶。”嬴政又点了几道店里的招牌菜,夥计喊完後又说了句:“客官请稍等,菜一会儿就得。”退了下去。   嬴政端起满前的茶杯呷了口,锦离环视四周,低声问:“皇上,您怎会对这家店如此熟悉?”嬴政轻笑道:“尽天下之事都在朕的掌控之中,更不用说一个小小的酒肆。”锦离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嬴政又道:“现在,朕便不再是皇上,记住,我们是去咸阳做生意的商贾,你是我的夫人。”锦离又点点头道:“妾身遵命。”   店内气氛极是热闹,临近的一桌正说着前几日在邹县遇到盗马贼的事,锦离听得分外仔细,不一会儿夥计将酒菜一样样送上来,各色菜肴摆了一桌,嬴政未动筷子,先斟上酒自顾喝下去,才对锦离道:“先别顾着听故事,快吃吧。”   锦离“嗯”了声,拿起桌上的筷子夹了面前的菜一尝,鲜脆爽口,连连赞叹“好吃”,却见嬴政自顾饮着酒,不由问:“皇……”那“上”字还未出口察觉不当,便改了口问:“政,你怎麽不吃?”   嬴政只觉那句“政”令他恍若隔世,怔怔的看着她,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那日在雍城时的片段。锦离见他失了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你怎麽了?”嬴政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我不饿,你吃吧。” ☆丶四十八章:多少次第梦中开(五)   漫天曙色之际,天空弥漫了一层淡薄的白雾,仿佛拢着的轻纱轻触着远行的人们。嬴政和锦离出来後,夥计已经把马牵了过来,方才喝了些酒,此时锦离的脸上有些红晕,似胭似脂,酒意微醺,嬴政一手抱紧她,一手拉着缰绳信马由缰的走着。   路上赶路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街道两侧的商铺也都开了门做生意,锦离在宫中呆的久了,自然对周围的一切新奇万分,忽然一时兴起,道:“政,听二公子说距这儿数里外有座庙宇,咱们去那烧香祈福吧,据说很灵的。”   嬴政低声问:“你想求什麽?”锦离一时顿住,原本是瞧着新奇才去,还真没想过到底要求什麽,她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求平安,你,我,郑妃娘娘,还有宫里的每个人,都要去求上一求。”嬴政眉头微皱,不再说话,只是脚下用力一蹬乘马前往锦离所说的庙宇。为了尽快赶到,嬴政上了一条偏僻的小路,道路极窄,仅能通过一辆马车。偶尔远处驰来三两匹马随後又远了。   寅时该是赵德前去叫起,赵德近前轻声叫了几声後,帐内并无任何动静,赵德迟疑了下,大着胆子撩起那薄纱帐子,却见里面空无一人。赵德心下顿时着了慌,转身去问当值的人,因已经换了值,那内官只得回屋喊了上半夜当值的内官到赵德面前回话。   赵德厉声问:“皇上去哪了?”内官道:“昨夜皇上说睡不着出去走走,本来是要人跟着的,可是皇上命奴才们留在殿内当差。奴才也以为皇上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了,所以才没通知公公,谁承想皇上竟然一夜没回来。”赵德只觉内心慌乱,被踹的心口窝也跟着疼了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斥道:“荒唐,你们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还不快出去找。”   内官吓得赶紧退了出去,这时小贵近前来,道:“师傅,锦离姐姐也不在房里。”赵德似乎已猜到了什麽,呢喃道:“既然皇上和锦离姑娘都不在自个儿房里,那会在哪呢?”小贵猜测道:“会不会出宫了?”一句话似是提醒了赵德,他吩咐道:“告诉他们切不可声张,我去禀报苏大人。”   紫骞刚巡逻至御花园,远远瞧见赵德慌乱的小跑上来,行了个简单的礼,道:“苏大人,大事不好了,皇上不见了。”紫骞听得有些糊涂,问:“赵公公,你且慢慢说,这会子皇上不是该去廷议,怎麽会不见了。”   赵德只得娓娓道来,临了又道:“大人,锦离姑娘也不在房里,奴才猜定是一道出了宫。”这行宫里,虽比不上咸阳宫和上林苑戒备森严,但跸警事宜仍做的滴水不漏,若嬴政出宫,身後必定要跟着数十人侍候,如今身边只跟着锦离,想到这,紫骞只觉身後惊了一身冷汗。   望了望那如水晶冻子般剔透的天,转过身冲着身後的郎中道:“你们几个人再仔细搜一遍,你们几个跟我出宫寻找。”说罢又转过身来,对已经急坏的赵德道:“公公,此时千万不可声张,若有大臣觐见皇上,还劳烦公公挡了去。”   皇帝不见必定会引起大臣们的恐慌和猜测,若声张出去也势必会威胁到皇帝的安全,为了考虑到嬴政和锦离的安全,紫骞只得悄悄的出宫寻找。昨日锦离偷溜出宫已经把他折腾的精疲力竭,如今嬴政和锦离俩人又出宫了,蒙毅只觉浑身一寒,像是一盆冰凉的水从头顶上兜下来,直浇到心里去。   太阳渐渐升高了,忽有疾马而过,照见那扬起的尘土在金色的光辉下打着旋,一匹黑色的骏马正跑的发了兴,只听的“哒哒”的马蹄声踏在地面上,在那荒芜僻静的小路上尤为清晰响亮。待那匹骏马行踏至山谷时突然停了下来,希聿聿一声长嘶,响彻山谷,却见嬴政神色镇定,环视四周,低语道:“怕是遇上了盗马贼。”   锦离想起了在酒肆里听到的盗马贼的故事,说那盗马贼生性残暴,无恶不作,素来喜好在山中布阵,其行迹却又神秘诡异。她声音有些轻颤,问:“那该怎麽办?”嬴政神色依旧泰然自若:“有我在,不怕。”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也许是因为身边的人是嬴政,锦离只觉内心逐渐平静下来,仿佛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嬴政扬起马鞭回身抽在马背上,喊了声“驾”,那马也像吃了定心丸似的一步一趋的向前踱去,正瞧见不远处几个小黑点,待近处看去,却是几个蒙面的人挡了他们的去路。锦离本能的抓紧了嬴政的衣袍,只听嬴政冷笑一声:“区区几个小毛贼,也敢挡爷的路。”   为首的蒙面人似乎并不在意嬴政的表情,只是冷冷的喊了声“弟兄们,给我上”便执了剑疾步朝嬴政杀去。却见嬴政又是冷哼一声,纵身下马,迅速抽出随身佩剑,只闻剑锋嗖嗖,在炎热的阳光下已生了寒气。几个蒙面人更是寒意逼人,因着人多,几个回合下来嬴政竟占了下风。锦离拾步下马,满心忧忡的看着嬴政,双手死死的拽着衣角,掌心里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而心中也已是悔恨连连。   那荒野逼仄之上,剑光闪闪,寒气袭人。嬴政手执利剑,径走於他们之间,却未注意身後袭来的蒙面人,电光火石般,只听得一句“政,小心”,锦离已然挡了上来。嬴政本能的将她护住,只见剑锋一偏,斜剌刺到了他的右臂上,旋即有腥红的鲜血渗出,濡湿了半臂衣袖。他握着剑的手这时也使不上力,险些掉落。幸好有一白衫男子仿佛从天而降,将那几个蒙面人连连击退。   锦离认出了白衫男子,惊喜的喊了句:“张大哥。”见那男子道:“你们快走。”嬴政只疑惑的看了那男子一眼便携着锦离近到马前纵身一跃,右手因使不上力气,只得用左手执着缰绳,脚下用力一蹬,只留了急促的马蹄声。 ☆丶四十九章:碧绿沉沉叶几章(一)   骏马行走的速度极快,不消一会儿的功夫便出了山谷,因着失血过多,嬴政的脸色已是惨白,呼吸更是急促紊乱。锦离忽觉脖颈间有热气扑来,随即一股甘凉的紫檀香沁上鼻翼,极淡,很快又消失了,她回头望去,见嬴政虽极力自持,到底是伤的深了,有些吃力道:“已经走远了,那些小毛贼定是追不上了。”   锦离舒了口气,刚要回过头,余光瞥见嬴政那还沁着血的胳膊,不觉惊呼一声:“皇上,您受伤了。”嬴政镇定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的。”锦离心知他是在宽慰自己,心下更是担忧诚惶,却不敢再看他那鲜血淋漓的左臂,只道:“皇上,伤成这样,怎还能骑马,奴婢还是扶您到树下歇息,然後再等有回城的马车打这边过来,我们搭他们的马车回去。”嬴政本就有些撑不住了,忍痛笑道:“这样也罢,省得你再在朕耳边细细叨念。”   待下马後,锦离扶着嬴政靠到旁边一颗碗口粗的榆树下休息,嬴政见她清亮的眸子里皆是惊然悚意,着实吓着了,忍不住抚上她腻白透红的脸颊,语气极是温存,道:“不过是一点小伤,只是流着血才显得愈发严重,吓到你了吧。”话音刚落,却见锦离已是泫然欲泣,声音哽咽道:“都是奴婢一时蒙了头,才让皇上带奴婢去什麽庙宇祈福,害了皇上受伤,都是奴婢的错,请皇上责罚。”   “你当真是蒙了头。”嬴政旋即微露怒色,声音里却透着焦意:“方才为什麽要冲上来,若不是朕反应及时,这一剑足可要了你的命。”锦离泪眼涟涟道:“皇上贵为天子,乃万金之躯,奴婢不过一介弱女子,若能用奴婢的命换得皇上太平,也算是奴婢的福气。”   嬴政道:“你这话说的不尽老实。”锦离神色稍稍凝滞,娇声低语道:“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大秦可以没有奴婢,但万万不能没有皇上。古人有云‘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奴婢自知及不上褒姒那样的容貌,却也不想做那祸国殃民的罪女。”   嬴政不禁笑道:“朕还未怪你,你倒拿了古人说事,虽是前朝之鉴,但朕觉得只有昏庸的君臣才将罪过强加在女人身上,倘若周幽王是个贤明圣君,那周朝岂有亡国的道理?只是你这话让朕实实意外,既然你拿她们说事,那朕就告诉你,褒姒固然有倾国美貌,但在朕眼里根本及不上你半分,朕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爱朕的人,而不是那些心有旁骛的美人。”   锦离望着他怔怔看了半天,心中似有千丝万线,纠葛缠绕。嬴政见她静默不语,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走吧,朕要去骊山看看。”说罢用左手半撑着地,踉跄起身,锦离这才想起嬴政还受着伤的左臂,忙扶上他,担忧的说:“皇上,您还受着伤,还是回去传夏太医给您包扎伤口。”   嬴政又轻叹了口气,道:“若我们现在回去定要惊动太医院,也势必会惊动到宫里,如此一来,恐怕那些大臣们又要对朕劝谏一番了,虽说有朕在,谅他们也不敢跑去和你说教,但碍於那些繁文缛节怕是又要引出一场争议,朕是不想让你淌那趟浑水。” ☆丶第五十章:碧绿沉沉叶几章(二)   锦离自知拗不过嬴政,只得给他简单的包扎了伤口随他前往骊山郡。夏日炎炎,如堕烈火,嬴政因着伤口失血过多,如今又赶了长时间的路,只觉的喉咙里焦渴难耐,锦离本就身子娇弱,心中又担忧着嬴政,这会子身後早已被汗湿了半透。好在骏马的速度行的极快,行走了几日便赶到了骊山郡。   盛夏骊山树木葱郁,山势逶迤,仿佛一条巨龙盘旋上空。夕阳西沉,整个骊山皆掩映在那绚烂如霓的晚霞之中,一时之间,锦离竟然看的呆住了。   因是微服出巡,嬴政解了腰间的玉佩递给锦离道:“你把它拿给千夫长,他会出来安置我们的。”玉佩触手生温,锦离接过後只怔了片刻,转身朝着卑庳的官室走去。因设有警备,未等靠近便被拦了下来,锦离只好将玉佩交由其中一名卫士,道:“劳烦大人交给千夫长,就说我家主子在外面等着了。”那卫士半信半疑的接过玉佩後,道了句:“你在这等着。”进至里面。   锦离不敢稍作耽搁,旋即返回向嬴政复命,嬴政“唔”了一声,抬头望着那半天绮霞,良久,问:“离儿,百年之後,你可愿与朕葬在一起?”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却听锦离道:“皇上,千夫长大人来了。”嬴政看过去,见一粗布青衫男子大踏着步子朝这边走来,身後还跟着几名小厮。   适才宫臧见到玉佩後,便是知晓了嬴政的身份,待仔细问清楚後忙不及近前来请了安,却被嬴政抢先道:“宫大人,这次我是奉了皇上之命前来巡查皇陵修建一事,还请大人带我们前去巡视。”经嬴政一说,那宫臧只得恭谨道:“下官遵命。”又道:“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大人随下官到厢房歇歇脚。”   嬴政点点头,宫臧又吩咐小厮将骏马牵去马厩,这才引了嬴政去到厢房。锦离扶着嬴政一步步走在青石路上,穿过了长长的仄道,又转了几个弯方才到厢房。虽然屋室简陋,但地处幽静,不易被人叨扰,锦离见後极是喜欢。室内光线昏暗,有小厮上前点了蜡,才看清了屋内构造。   宫臧待锦离扶着嬴政坐下,又屏退了身後的小厮,方才近前行了见驾大礼,但见目光扫向锦离时,微微怔住,若是後宫嫔妃理应行礼,万一是御前宫娥,行了礼定要失了身份。锦离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盈步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宫大人。”   “姑娘快请起。”宫臧一面暗自高兴,一面又激赏眼前女子的玲珑细密,见她不卑不吭垂手侍立在嬴政身边,烛光下映得一双眸子流转之间大放溢彩。   屋内极静,只听得风吹着窗纸飒飒作响。嬴政呼吸急促,伤口牵扯的有些疼,只道:“你先去请了大夫来。”宫臧瞧见嬴政脸色极是难看,欲语又止,只得道了句“是,下官这就去请大夫。”却行而退。   屋中寂静如空,那案上搁置的青铜烛台上,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将锦离唬的一跳。忽觉手上一暖,嬴政的手已经握了上来,抬起眼望着他。晕黄灯下,嬴政只觉她黑白眸子澄澈分明,直直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块。他不由的又攥紧了她的手,一动不动,只想就这样望着,在这个简陋的屋子,只有他和她,如一对平凡夫妻相互依偎。   锦离把头埋进他宽厚温热的胸膛上,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心跳声,蓦地有一滴泪沁了出来,旋即消失在他绛紫锦袍衣里。思绪辗转,心潮如涌,最终只淡淡道:“秋风团扇,弃之如敝屣。”话语间皆尽惆怅,嬴政反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似是这样才能叫她不再害怕。   忽然外面响起了宫臧的声音:“大人,张大夫来了。”嬴政“唔”了声,锦离慌忙起身垂首而立,嬴政瞧了她一眼,道:“进来。”门被推开了,一阵风裹挟着芳草的清香吹得那帐子如蝶翼漫飞。宫臧引着张大夫进来後行了个简单的礼,那张大夫问:“请问大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嬴政勉强抬起右臂,锦离见状忙上前替他捋起袍袖,露出一方素白巾子,却见那巾子早已被血濡透,在昏黄灯下仿佛开得正艳的梅花。他道:“前几日不慎被剑刺伤了,因着赶路只简单的包扎了,虽止住了血,却觉得愈发的疼起来,现在更是连半分气力都使不上。”   张大夫近前将巾子取下来,一条半寸长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极目刺眼。虽是普通剑伤,但因受伤的人是嬴政,宫臧到底还是惊出一身冷汗。见张大夫号了脉开了方子,又从药匣里取出一骨瓷瓶子,待旋开盖後,一股清凉甘苦的药气立刻沁入鼻翼。张大夫将那药膏涂抹到伤口处,因伤口极深,嬴政不禁蹙眉,锦离道:“张大夫,还是我来吧。”   她手势极轻,将药膏摊在伤口处,嬴政见她秀面半低,耳鬓一缕秀发滑落拂过他修长的指尖,侧影楚楚动人,目光旋即温沉下去。宫臧见状冲张大夫使了眼色,退了出去。待锦离上好药膏後,抬起头来却是跌进了一个温存的怀里。嬴政只觉她纤腰不盈一握,软玉满怀,就着那散开的药气,情不自禁吻了下去。 ☆丶五十一章:碧绿沉沉叶几章(三)   夜色苍茫,翠烟如涌,朦胧之中一钩残月从梧桐叶底漏出来,满院月色如残雪,照见青石砖上疏疏点点。宫臧挑了灯笼正欲离去,却听身後有人喊住他,转过身去,橙黄光下一张盈盈秀脸,眸光流转芳华。他问:“姑娘找下官可有事?”   锦离微点头,心中思忖半晌,道:“麻烦大人把它交给泰山行宫的郎中令苏大人。”说罢将手中的帕子递到宫臧面前。宫臧心下生出疑惑,问:“这是甚麽?”锦离道:“大人只管交给苏大人,他看後定知道该如何做。”宫臧犹豫半天,终是接了过去,道:“姑娘请放心,下官这就打发人送去。”   周围一片静谧无声,但闻两旁风吹梧叶漱漱有声,举目望去,唯见天边夜空如墨,繁星似海。正当锦离看出入迷,听闻身後一声轻咳,锦离回过头去,只见檐下嬴政负手而立,忽而凉风暂至,直吹得人衣袂飘飘欲举,深邃的眸子直直盯着远处,似要看穿那清冷的夜空。锦离盈步上前,面露担忧,道:“皇上,夜里风凉,还请回去早些歇息吧。”   嬴政垂下眼眸,道:“难得出宫,你随朕出去走走。”锦离应了声“是”转身回屋里挑了灯笼,便引了嬴政向那旷野之地走去。越往深处走,那周围便借了皎洁月光照得四下银辉闪闪,似海似山。   锦离忍不住啧啧称道:“原先以为咸阳街市可算称奇,现在看来,却是这骊山郡抢了头彩,实实入了奴婢的心坎。”嬴政笑道:“那你可愿在这长久住下去?”锦离诧异:“奴婢不明白。”嬴政蓦地停下步子,握上她的手,神色淡然若常,道:“离儿,百年之後,这里将是朕的另一个王朝,在这里有朕的百万大军,有朕的山川河流,还有朕最爱的女人。离儿,朕要在朕的旁边为你修建一座陵墓,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後,你都会是朕唯一的女人。”   “唯一的女人。”锦离呢喃着,眼角里逐渐浮起一层朦胧水汽,旋即别过脸去望着那漆黑无垠的天色,心下已不敢再想这至情至深的话语。   夜静到了极处,隐隐听到四下虫声唧唧,风凉温软,吹得她那衣袖飘飘,那橙黄一点灯光忽忽闪闪,随即湮灭於苍茫夜色里。嬴政携着她去到一处高地倚石而坐,眺望远处,月色皎洁如拢轻纱,嬴政倒像是想起了什麽,问:“对了,在山谷救我们的是何人?我记得你喊他张大哥。”   锦离听後点点头,这才娓娓道来。原来锦离那日偷溜出宫,便是想去看一看紫甫所说的别苑,那别苑内乃是人间仙境,奇山异水不说,就是那楼廊叠宇均不受规制所建,尤其苑内所居女子,皆是‘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春浓染春烟’的美人仙子。锦离一心想要去看上一番,岂料在街市上行走良久,并未见到紫甫所说的别苑,反倒被几个劳什子盯了去,幸好张良出手相救,锦离再三谢过後,便一同进了酒肆吃酒。   他们虽不相熟,一碗酒後倒也以‘兄弟’相称,不曾想在山谷竟再次遇见张良。锦离想到这,不免有些担忧:“不知张大哥现在情况如何?”嬴政道:“看得出他身手不凡,区区几个毛贼,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并非池中之物,不知日後能否为我大秦说用。”   锦离换了个姿势靠在嬴政怀里,本就连日赶路,神色似有倦怠,这会子已经阖上了眼,嬴政不敢抱的太紧亦不敢抱的太松,不一会儿手臂便微微有些发酸,却也一动不动,只低头凝望着她。她眉色极淡,月色下只如轻烟笼起。他道:“离儿,只有咱俩,你不必以奴婢相称,我也不是皇帝,我只是你的政,你的夫君。”   他道:“天地为证,星辰为媒,此生相携,白首不离。”   他道:“离儿,答应我,不管日後发生何事,都不要离开我。”朦胧之际,锦离依旧闭着双眼,耳畔有浩然风过,只听她淡淡一个“好”字似从喉咙发出,声音极小,几不可闻。 ☆丶五十二章:碧绿沉沉叶几章(四)   这天晴的厉害,紫玉一早去了华阳宫给郑妃请安,郑妃同她唠了一会家常後,又一起进了午膳,直到郑妃歇了午觉後才退出来。出来後瞧着头上那天碧蓝透亮,便由清月扶着到御花园走走,远远便瞧见了胡姬及安容两位妃子,见躲避不及,紫玉只得盈步上前朝她们盈盈一拜:“玉儿给各位姐姐请安。”   胡姬含笑将她扶起,道:“妹妹快请起,这些虚礼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你我都是自家姐妹,自然用不着客套。”紫玉道:“姐姐说的极是,只是在这宫中,凡是皆按规矩行事才不被人寻了错处,况且姐姐乃万金之躯,妹妹向姐姐请安却也是福泽荫庇,实实是妹妹讨了便宜去。”   听紫玉一说,安妃嗤嗤一笑,道:“妹妹果然是将门之女,大家闺秀,说出的话听着着实让人舒服。”容妃附和道:“是啊,难怪姐姐素日常叨念玉妹妹心思玲珑,慎思谨严。”紫玉脸上微露羞意,却听安妃喟叹道:“只可惜了妹妹这般娇俏的美人,倒便宜了御前那位身份卑贱的宫娥。”   紫玉只觉内心有些酸涩,只定定的看着她们并不答话,这时胡姬面露担忧道:“前几日听差去的人回来禀报,说皇上胳膊了受了剑伤,如今也不知怎麽样了?”紫玉心生疑惑,问:“行宫素来戒备森严,且有两位哥哥随行,好端端的怎麽会受了剑伤?”安妃却道:“妹妹有所不知,苏大人与二公子尽心尽力,难免不会有人生出事端,若是旁的宫娥,你就算借她们十个脑袋,她们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肆意妄为。”   紫玉是一点即透的性子,问:“是那位?”安妃点点头,道:“她当真是侍宠骄纵,竟然诱了皇上带她前往骊山郡,素闻那剑伤也是出宫後才有的,夏太医给皇上请脉的时候问起过,只是皇上打了马虎过去了,御前的宫人也不敢妄测,可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剑伤确实是宫外所伤,如若不然,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天子动手。”   下午晌的太阳本就极暖,紫玉站了一会儿,背心里已出了一层薄汗,脸上更是生出两片嫣红,极是娇艳动人。她凝视着不远处巨缸中栽植的桂花树,半晌问:“难不成皇上要学周幽王?”胡姬道:“莫不说皇上是否学他周幽王,但洛锦离那丫头当真学了那褒姒去,本宫真怕她日後再做出什麽荒唐之事。”   容妃不以为然道:“虽说那位仅是婢女,到底是皇上疼到心坎上的人,怕是做些荒唐之事也会被皇上打了马虎过去。”紫玉道:“纵使那婢女再侍宠如娇,姐姐们且莫气坏了身子,凡事皆等皇上回来再说。”   天气已是九月中旬,各宫中前所栽植的梧桐树叶簌簌飘落,嬴政回宫後先在御书房见了朝臣,粗略处置了朝中事务後又去了国子监。原本国子监是众皇子公主进课的地方,因着长公子扶苏近日暂掌朝政,遂将他们迁至临近的静轩殿进课。   方至殿门,扶苏丶蒙毅及身後的宫人已经跪在平滑如镜的地砖上接驾,嬴政让他们起身後,走到书案前信手执起一卷书简,*看了一遍,问:“可是还在读缭子先生的兵书?”扶苏上前恭敬道:“回父皇,儿臣已在读《韩非子》。”   嬴政“唔”了一声,满意的点点头,道:“他的文章多为帝王之术,如此甚好。”说罢瞧了蒙毅一眼,问:“如今有不少朝中大臣递了摺子,皆是夸赞长公子为人宽厚丶勤政爱民,蒙将军德才兼备丶忠君爱国,朕想知道,你二人怎麽看?”   扶苏沉着应道:“回父皇,儿臣之才不过全赖於蒙将军及诸位大臣不遗馀力协助,断不敢邀功自居,倒是蒙将军,的确堪当此称赞。”话音刚落,却见蒙毅道:“皇上,长公子虽年幼,却天资聪颖,臣实在没的教长公子什麽,更愧於那些谬赞之言。”   嬴政笑道:“朕不过随口一问,你俩倒是相互谦让起来,也罢,朕素来不喜那些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人。”又对扶苏道:“朕已封了李斯为左丞相,他与韩非子同是鬼谷子先生的学生,日後你且要多向他讨教才是。”扶苏恭敬道:“是,儿臣定不辜负父皇的栽培。”嬴政拍了拍扶苏的肩膀,眸子里满是宠溺:“朕已传召李斯丶紫甫及朝中几名重臣一同用膳,你们俩也一同过去。”   用过晚膳後,嬴政瞧着锦离脸色已微露倦容,挥手让她退了下去。宫阙重重,静夜如思。锦离退出来後,瞧着月色越发清亮,便沿着脚下那条石子路穿花拂柳向汀兰水榭走去,却在一处假山旁隐隐听到了对话声,锦离一时好奇,忍不住慢下步子探个究竟。   月光渐渐西斜,锦离藉着那清冷银辉瞧见了两个内官喁喁私语,但闻其中一个道:“昨日敬事房的小坤子殁了。听海公公说,前半夜还好好的与他喝了酒,谁道後半夜就发了急症。”另一个语气略带惊吓,道:“前几日钱有福也是在後半夜突然发了急症,还未等传召太医就殁了。”说罢四下看了看,低沉道:“据说是洛老爷因心生怨气,赶着过来锁命呢,凡是与那场大火有关的人都会一个个被锁了去。”   只听那个人呵斥道:“别瞎说,若此事被人听了去,连累了主子不说,就是连咱们的命也都不保了。”   听到这,锦离的脸“唰”的一下全白了,只觉呼吸急促紊乱,突然一个站立不稳,摊坐在地上,手脚冰冷麻木不似自己。一阵风过,惊得那栖息在树上的宿鸟扑簌簌飞向宫外去,说话间,那其中一名内官察觉有人後,问了句:“什麽人?”轻步朝着锦离这边走了过来。她腻白如玉的手心已经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却像是在沸腾的水里滚过一遍,月光下看去,疼的已无半分人色。   倏然间一只手斜剌过来握上了她的手腕,电光火石间已被人拉了过去,待看清那人面貌时,却见蒙毅“嘘”了声,她转过头去瞧着那两名内官走远後,才又重新回过头来看着蒙毅,眼中闪过一丝凄厉的痛楚,声音更不似自己:“将军,原来那场大火真的不是意外,我爹……我爹他……”说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落下。   蒙毅欲伸手为她拭泪,终究还是垂了下去,神色依旧温存,道:“那场大火确实疑点重重,想那纵火之人也着实狡猾,看来也只能从那两人身上下手了,离儿,你放心,我定会查明真相,不让你爹及洛府上下几十条人命平白枉死。” ☆丶五十三章:碧绿沉沉叶几章(五)   往年的中秋节都是郑妃忙着操持,因她素来体弱,入了秋後更是日渐憔悴下去,而胡姬本就奉了口谕署理後宫,这份差事自然就落在了她身上。   宫中过节极是热闹,嬴政循例在宣仪殿赐宴,锦离奉了茶後见左右无事便退回日月宫,却见香兰迎上前道:“姐姐,华阳宫的郑妃娘娘大不好,姐姐要不要去看一看?”锦离见过郑妃一面,还是在上林苑的时候,因着是後宫之首,不免多瞧了两眼。   锦离抬头望了望夜幕中悬挂的银盘,想来今夜本是团圆之夜,而郑妃却是孤零零的躺在病榻上,着实可怜,便道:“那我们去瞧瞧她。”   郑妃所居的华阳宫并不远,锦离刚踏进殿门,远远闻到一股浓烈的药香,当值的宫人们见到锦离後均客气的打了个千儿。锦离怕惊了郑妃,让香兰候在殿外,又命往来的宫人放轻步子。殿中燃了两盏灯,却是零星一点火苗,使得殿内越发的清冷。层层帐幔下,但见郑妃斜倚在大靠枕上,身边还坐着一位娇弱女子,锦离上前几步,方才看清,却是方宁。   先是侍立在侧的宫娥珠儿见她,微微诧异:“锦离姑娘。”郑妃丶方宁这才转过头来看她,锦离从容上前行礼:“奴婢给两位娘娘请安。”郑妃点头让她起来後,又问:“锦离姑娘可是传谕旨来了?”锦离摇头道:“回娘娘,并无旨意。”郑妃一怔,转眼笑道:“这节下本该是欢庆着,难为你们还想着我。”   方宁早就上前携了锦离坐过去,道:“姐姐凤体万安,才真是妹妹们的福泽。”郑妃咳嗽一声,笑道:“这些妃子里面,就数你嘴甜了,说出的话倒像是吃了那上贡的蜜饯。”郑妃同方宁闲聊了几句,又问了锦离嬴政的日常起居,锦离一一答过。瞧着夜色但深,便同方宁起身请辞退了出来。   香兰见她们出来後,忙上前行了礼,方宁又同锦离寒暄几句,方才由阿茵扶着出了华阳宫。香兰道:“姐姐,咱们也回去吧。”锦离“嗯”了声,正欲往外走,却是隐约的乐声传了过来,不似真切。锦离忍不住好奇,循声过去,唯闻那曲调生疏简单,渐渐的倒也熟练起来,听得久了,才知那是前郑国有名的曲目《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曲声低沉哀婉,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路穿花度月过去,却在逶迤回廊处瞧见有一俊朗少年依树伫立,月色如水银铺就般倾泻在他素白衣袍上,远远看去,银光闪闪,仿若仙人。那少年也瞧见了她,大踏着步子走上前去,眉宇间皆是清冷淡然,问:“你是何人?为何要躲在这偷听?”   锦离细细打量了少年一番,垂眉却瞧见他手上执了墨色陶埙,那陶埙上雕刻的正是那首诗句,字体工整俊逸,夹杂着幽幽一缕清香。锦离只觉心头一阵清爽,呢喃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你可是长公子?”见那少年微点头,锦离忙由着香兰扶着盈盈施了礼:“奴婢叩见长公子。”   扶苏蹙眉问:“你在哪宫当差?看你好是面生,不像是华阳宫的人,又不是我六安宫的人。”锦离恭敬道:“奴婢在御前当差。”扶苏“唔”了声,道:“原来是父皇身边的人。”又定定瞧了她好半天,那月色如辉从梧桐叶下漏出来,照见她脸上,越发显得莹白如雪,衬得一双明眸皓齿,流转之间仿佛天幕笼垂下那两颗明灿灿的星子。   蒙毅行事素来乾脆零利,早早派了小星子去传了那两个内官前来问话,谁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小星子回来回话:“将军,我们去晚了,他们昨晚後半夜便发了急症,今儿一早就被人抬出宫了。”蒙毅脸色骤然阴冷下来,道:“看来有人已经比咱们先下手了,小星子,你去找夏太医了解一下这些急症是因何而起,我去日月宫一趟。”   锦离刚从华阳宫回来,就见顺喜进来通传:“姐姐,蒙将军来了。”锦离心知他是为了纵火案来的,便道:“快请他进来。”顺喜应了声“是”後退出去,不一会儿引了蒙毅进来。殿内焚了石兰香,幽幽一缕散入那寂寂深殿,锦离问:“将军,可是有消息了?”   蒙毅叹了口气,道:“离儿,我来便是与你说及此事,今儿一早那两个太监因发了急症已被抬出了宫,病因还有待细细考究。”锦离失落道:“怎麽会这样?如今他们一死,线索自然就断了,那我爹他……”嬴政温和道:“虽然那凶手委实狡猾,不过古人有云,百密一疏,我们只要找到她一点疏漏之处便可查出真相。   锦离怔住,却见她乌沉眸子里有细碎泪光闪烁,含恨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终有一日,我定要亲手碎裂她每一寸皲肤。”殿中极静,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声,过了半晌,锦离方才道:“那就有劳将军了,若待查明真凶,请将军定要先告诉奴婢。”   话音刚落,门外杂沓的脚步声愈见清晰,香兰仓惶进来道:“姐姐,皇上来了。”只见嬴政已被簇拥进了殿门,锦离上前行了礼,蒙毅也已跪下行了见驾大礼。嬴政望着两个人,脸色似有不豫,只问:“蒙将军怎麽会在这里?”   蒙毅恭敬道:“回皇上,锦离姑娘的侍女在臣的府上,她见中秋圆月却不能陪在锦离姑娘身边,所以特求了臣书信一封交由锦离姑娘手上。”说罢从袖跑夹袋里拿出了一条素绢捧到嬴政面前,赵德忙上前接过递到嬴政手上。嬴政摊开,一股极淡的香气沁上心腑,见上面不过是女子之间的悄悄话,并无任何端倪。   嬴政扫过蒙毅,目光却在锦离身上停住,见她垂首立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自他们身边略去。只觉有莫名烦躁之感袭上心头,他稍稍平复後,道:“你父亲与哥哥素年不在都城,自然没的人管,却让朕好生羡慕一回,不过这家里缺了女主子也着实不妥,倒不如朕舍了身份,做上一回月老。朕瞧那初若姑娘极好,和你倒可成为一段佳话。”   蒙毅瞧他神色淡然,惶恐道:“臣先谢过皇上,只是臣只当初若姑娘是臣的妹妹,初若姑娘也只待臣为兄长,臣与她之间并无男女之事。”嬴政淡然道:“罢了,日後朕再为你寻一门好的亲事就是了。”蒙毅正欲开口,却见嬴政懒懒道:“你且跪安吧。”   月影西斜,疏疏一阵凉风吹得那蝉翼薄纱无声翻飞,嬴政走过去关上窗子,殿内顿时暖了下来,他见锦离仍旧立在那里,灯光下望去,但见身姿楚楚,不盈一握,不禁蹙眉:“适才得了宝物,也叫你开开眼。”赵德已将手上捧得盒子打开,锦离看过去,却是极大一颗夜明珠。那珠子通透腻白,於晦暗殿内发着极亮的绿光,因着照得远,不消一会儿整间屋子便如昼般明亮。   嬴政藉着灯光瞧得分明,见她眉间漠然,脸上却是忧伤之色,心下徒然一凛,将手上的素绢掷在她面前,锦离这才弯腰拾起,却听嬴政问:“你究竟怎麽了,在宫外不是还好好的?”听到宫外,锦离怔怔的瞧着他,恍惚间想起了那句“天地为证,星辰为媒,此生相携,白首不离。”那恐怕是她最开心的日子了。   见她颔首不语,眼睛死死的盯着手上的素绢,像是要将那绢子剜出两个窟窿似的。嬴政终於发了怒气:“你不过仗着朕喜欢你,竟敢随意作筏了去。”锦离这才微微抬首,眸中似有泪光闪烁:“离儿不明白。”嬴政冷哼一声,道:“你当真以为朕糊涂,朕不过是叫你们敛足,朕如此信你,你却处处想着算计朕。”   他的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生生的将整个人影剥离出来,却见她恍若未觉,就像小时候看过的木偶戏,除却那两条线外,毫无一丝生气。当时她只觉好玩,如今却实实觉得可怜。   嬴政终究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他步子沉重,如坠了千斤重物,脸上的怒意骤然凝在一起,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麽东西堵住了,发不得一言,只是提着步子一路沉沉的走下去。 ☆丶五十四章:瑶笙吹彻羽衣凉(一)   时方末秋,天气寒凉,淅淅一阵雨後,冲刷着那青石方砖尤为呈亮。郑妃的身子日渐消差下去,一大早便打发了珠儿前来传召:“锦离姑娘,主子请姑娘前去华阳宫小叙。”除却那晚的探望,她与郑妃素无往来,虽心生疑惑,但到底是主子,她应声後随了珠儿前去华阳宫。   因着重重帷幔,殿内寂然如常,偶尔听闻案上那铜漏滴落的声音,但见郑妃躺在榻上,朦朦胧胧,像是已经睡着了。身边的蝴蝶见她进来後,凑到郑妃耳边喊了声“母妃”,良久,郑妃终於睁开了眼睛,眸光涣散神离,脸色苍白亦无一丝血色。锦离先向她和蝴蝶请了安,才道:“娘娘病成这样,可是传了太医来?”   蝴蝶泪光泣然道:“已经传过了,只是母妃的病并非一两日,纵使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也已无了回天乏术之力。”锦离心知郑妃大寿将至,转过眼看向郑妃,目光中似有怜惜。郑妃微微阖眼,旋即睁开眼来,声音虚弱,仿佛像是空谷传来:“原是不该传你来的,可是我的时日已所剩不多,也就管不的什麽规矩了。”   锦离点点头,道:“娘娘有什麽事尽管吩咐奴婢,奴婢自当竭尽所能。”郑妃粗喘口气,道:“苏儿那孩子性子素来善良,虽说皇上有意栽培,可眼看着他身边的兄弟日渐成年,保不齐谁会觊觎那皇位。我不想他成为众矢之的,只是皇上已将他抬到了那位子,如今也只求他能平安无虞。”她顿了顿,又喘了口气:“我知道你与蝶儿素来交好,所以我只求你,想尽一切办法保他周全,不管他将来能否成为君主,我只求你能保他周全。”   锦离不知她为何单单要托付於自己,只是瞧见她焦急的眼神,心下一阵悲恸,遂点头道:“奴婢答应娘娘,将来不论发生何事,定会护得长公子周全。”见郑妃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转念一问:“娘娘病的这样重,皇上可是知道?”   顿时一阵缄默,却见蝴蝶道:“知道是知道,只是迟迟未来探望母妃。”又对郑妃道:“若父皇心里有半点母妃,也不会将母妃撂在这儿,如今您还记挂着父皇,为何父皇就不能理解一下您的苦楚。”   郑妃淡然道:“蝶儿,我知道你心疼母妃,可那件事到底是我与你父皇之间的事。你和苏儿仍旧是你父皇最疼爱的孩子。”锦离不禁有些奇怪,只道:“娘娘,奴婢去去就回。”说罢已然小跑出了华阳宫。   冷风嗖嗖吹起,但见夹道两处梧桐树叶簌簌飘落,洒扫的内官拿着扫把子将那些落叶堆到一起,锦离跑的急了,背心里已沁出一层薄汗,如今只觉那凉意入骨,仿佛暑夏吃的那一碗冰冻子,刚开始吃的时候只觉得凉爽入口,吃的多了,却是浑身生了凉意,好像那心里原本就是凉的。   锦离先去了长信宫,当值的宫人却说嬴政下朝後直接去了御书房,她只得折回往御书房赶,赵德候在殿外,见锦离後忙上前打了个千儿,低声道:“姑娘,皇上这会子正在里面看摺子呢。”锦离朝里面看了一眼,道:“公公,郑妃娘娘已经大不行了,还请公公进去通报一声。”   赵德犹豫道:“这……皇上的脾气姑娘也是知道的,若此时进去,奴才们的脑袋怕是留不住了。”那日他随嬴政离开日月宫後,便是嬴政从未去见过锦离,他也倒是摸准了嬴政的性子,又从後宫调出一名宫娥替了她当差。   锦离这会子只觉得心下焦急如焚,已然顾不得规矩,只道:“奴婢知道公公为难,只是若不通报皇上,怕是日後知道了,皇上也会怪罪下来的。”赵德还有些犹豫,锦离道:“公公放心,就算皇上怪罪下来,奴婢也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了公公。”赵德犹豫片刻,道:“好罢,姑娘进去就是了。”   锦离谢过後径自走了进去,瞧见御案旁嬴政正执了笔在摺子上朱批,眉心紧锁,那两鬓的银丝在这明亮的大殿内尤为突兀刺眼。她盈步上前行礼如仪:“奴婢给皇上请安。”嬴政抬头,既不叫起,也不问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片刻,脸上骤然阴冷下来:“朕瞧他们这差事当得愈发好了。”话音刚落,锦离连忙唬的跪下来,道:“皇上息怒,是离儿硬闯进来的,实在不关旁人的事。”   嬴政斜睨着她,问:“那你进来做甚麽?”声音极冷,仿佛一根冰凌*她心上,她磕了个头,道:“离儿是想求皇上去看看郑妃娘娘,离儿虽不知娘娘与皇上之间到底有何事,也不想知道,只求皇上看在长公子和九公主的份上去看看娘娘。”   嬴政问:“郑妃怎麽了?”锦离道:“娘娘已病肓,连太医都无能为力了,求皇上去见娘娘最後一面。”殿内寂静如斯,良久,嬴政道:“你先起来。”又冲门外道:“来人!”赵德慌忙进来唬的磕头直喊着“皇上饶命”,却听嬴政道:“你的账,朕闲来再和你算。”听到这,赵德抬起头恭谨的看着嬴政,只听道:“你去传夏太医到华阳宫给郑妃请脉。”   赵德答应着退出去,嬴政迈下步子走到锦离面前,道:“走吧,你随我去看看她。”   锦离引着嬴政去到华阳宫,远远一股凉意袭来,嬴政忍不住怔下步子,倏然间里面传来悲怆的哭泣声,却见赵德从里面小跑了出来,不想正好碰到嬴政,於是跪下道:“回皇上,娘娘薨了。”声音利尖哽塞。   按着规矩,皇家最是忌讳。透过窗纸看过去,但见里面已经举了通臂巨烛,潋潋灯火映衬出每个人的剪影。心中像是被一把极锋利的薄片划过,见他低声呢喃道:“到底还是来晚了。”他又对赵德道:“送锦离姑娘回去。”话音刚落,自有两名宫人上前引了锦离回日月宫。   郑妃虽是夫人品阶,却是按照皇后制度葬於骊山皇陵,除却嬴政外,所有人都需披麻戴孝在孝慈殿守丧,并且七七四十九日只得食素诵经,以来超度郑妃的在天之灵。   锦离听後只觉得内心凄凉,她站在回廊风口上,秋风吹起她双鬓青丝,仿佛一条跃跃欲飞的青龙,直要飞到那九霄云外去。远处是孝慈殿朗朗清晰的祈福诵经声,听得久了,倒叫她想起了小时候和洛老爷去庙里上香,庙里的方丈摸着她的头只道了四个字——情深缘浅。情深缘浅,而今想想,情深的何止是她?缘浅的又何止是她?   因是守丧期间,香兰拿了件素白披风披在锦离肩上,上等的银狐毛,细密的贴在脸颊上,让原本略显苍白的脸上愈加的皙白如雪。举目望去,那碧蓝发青的天上,星子正一颗颗露出来,渐渐的升起了一片薄薄的雾气,使得整座皇宫仿佛像是笼罩了一层单薄的轻纱。她柔声道:“若不能和所爱之人白首偕老,纵使再讲究这些礼制又有何用?不过是做给那些旁人看的罢了。”声似蝇语,却是直直入了身边人的耳里。   初升的上弦月,如一弯峨黛眉躲进了那挺拔的梧桐树中,藉着残留的树叶照在院中那一簌簌茂盛的石玉兰花瓣上,银辉点点。锦离站的累了,唤了香兰道:“香兰,咱们回屋吧。”说罢一双宽厚的手掌扶了上来,锦离垂眸扫见他暗黑织锦纹龙衣袖,正是御用服饰,心下徒然一惊,忙转过身来行礼。   嬴政已经执了她的手,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倦怠,道:“走,咱们回屋去。” ☆丶五十五章:瑶笙吹彻羽衣凉(二)   嬴政执着锦离的手直走到内殿方才停了下来,香兰举了蜡後早已退了出去,昏暗灯下照见她颔首垂眉,楚楚含娇委实让人心生爱怜。嬴政不禁捋上她耳鬓的秀发,声音温存道:“我来看看你,可是还好吗?”   她蓦地将手抽出,遂行礼道:“好与不好,全凭了皇上一句话,皇上实在不该来问离儿。”见她如此说,嬴政脸上的怒气骤然凝起:“你……”半晌方才淡淡道:“离儿,为何我们执意如此,为何就不能坦诚相待?”   锦离依旧低着头,自然看不到她是何表情,只听她道:“那皇上要和离儿坦诚甚麽?”语气里满是幽怨,嬴政道:“颜容。”锦离素知颜容便是郑妃的名讳,见她抬起头来,黑沉眸子似是迷茫。嬴政缓缓道:“颜容是我第一个风光迎娶的女子,原本想着可以和她举案齐眉,白首携老,却忘了她的身份。她是郑国的公主,同样也是郑国派来迷惑我的细作,而她的贤淑德容不过是成日里用来算计我的障眼法罢了。”   那段日子确是他的噩梦,当他得知郑妃就是郑国派来的细作时,当即拟了道圣旨,若非赵太后和吕不韦干涉,那冷宫里住的恐怕早已是她了。虽然圣旨终究未发,但已然是在画地为牢,而嬴政待她也已不复当年。   锦离何曾知道他一路走来竟是如履薄冰,她到底还是单纯了。殿内一时静下来,只听得窗外冷风呼呼的吹在那棉纸上,声嘶竭力,像是发了狂似的。锦离满是阴郁的望着嬴政,忽然被他伸手揽入怀中,动作虽大却是极轻,只听他暗暗叹了口气,道:“离儿,我确实恨她们成日里的算计,若是连你也算计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拿你如何?”   孝慈殿内朗朗的诵经声响过四十九日,终於在这日漫天大雪到来之际,随着那大队人马前往骊山皇陵。见扶苏穿着素白孝服,骑着马走在扈从中间,脸色异常憔悴,想来已有多日未曾阖过眼,那黑漆点就的眸子,如今也变得暗淡无光。   那雪珠子下的又密又急,直如扯着飞絮般连绵不绝,不一会儿的功夫,整座皇城皆掩映在一片茫茫白雪中。因着冬初,天早早便黑了下来,紫骞下了值後,回到屋内先取下帽子交给一旁的侍从魏福,回头又叫人烫了壶酒捧了来,待他刚坐下,那簇锦厚帘已被打了起来,紫甫踱着步子刚进来,只觉一股暖流夹杂着酽酽的酒香直直扑面而来。他掸了掸身上的雪,道:“打远就闻到有酒醇香,猜到定是哥哥这了。”   紫骞笑道:“知道你鼻子素来灵敏,快过来,喝点酒暖暖身子。”又对侍立在旁的魏福道:“你去叫厨房里烧几个二公子爱吃的菜。”魏福应声出去後,紫骞道:“眼下正是服丧期间,不得食肉,好在你极喜欢吃的那几个菜都是素食,自然没的顾虑。”   紫甫坐过去,道:“难为哥哥记得住我的喜好。”转念又问:“对了哥哥,你从宫中回来,可是听到了什麽风声?”紫骞替他满上酒後,才道:“确实有人在谣传另立新储君之事,皇上器重长公子本就引起了那些人的不满,如今郑妃娘娘大去,我看他们又要兴起一番风浪了。”   话音刚落,见是紫甫身边的侍从苏合打了帘,进来後将一封加急信件递到他手上。他仔细看过後,清俊的脸上旋即凝住,紫骞见他神色已有不豫,问:“可是说了些什麽?”紫甫将信件推到他面前,道:“长公子要在骊山皇陵为郑妃娘娘守孝三年,如今也已递了摺子,幸好被大哥的人扣下了。”   紫骞看过信後,直摇头:“本就怕再横出什麽枝节,可他倒好,竟远远的躲了出去。”又问:“眼下我们都不便出城,这可如何是好?”紫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才道:“明日我进宫去看看九公主。”   大雪如棉似絮的扯了一夜,方至卯时才小了去,紫甫一夜的辗转无眠,一大早便去了蝴蝶的华仪宫,见他请了安,蝴蝶又命人取了手炉递给他,问:“师父来找蝶儿可是有事?”紫甫这才将那封信递给蝴蝶,道:“请公主一看。”   蝴蝶接过後仅仅看了首行,便掷在那方案上,道:“哥哥怎麽会这般糊涂,如此一来,岂不是给了旁人机会?”紫甫凝然道:“正是如此,所以才一早前来找公主商量对策。”蝴蝶微点头,道:“师父想的极周到,可是我们又不能出城,自然劝不得哥哥。”紫甫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派个既可靠又能说的上话的人去了。只是长公子的心腹都随他去了骊山郡,而我们身边又没有这样的人。”   蝴蝶忽然想起了什麽,道:“师父莫要着急,蝶儿倒是想起了一个合适的人。” ☆丶五十六章:瑶笙吹彻羽衣凉(三)   嬴政上朝後,锦离去到偏殿同新到御前当差的宫娥绿芜准备了茶水,方才回来日月宫。她出来时,天边早已放了晴,一轮新日照得那雪光清冷,时风一过,刮着那雪霰子打在脸上生疼。她忍不住打了寒颤,又回偏殿添了件鸦青端罩这才回日月宫,不料却在宫门口碰到了蝴蝶。见她穿了件素白大裳,由宫娥碧青扶着打远处来。   锦离上前行礼如仪:“奴婢请九公主安。”蝴蝶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叫起,又问:“可是从长信宫来?”锦离点点头,道了声“是”,又道:“这里风大,还请公主到屋里捧碗茶暖暖身子。”   蝴蝶道了句:“也好。”便由锦离引着进至殿内,待上座後,锦离又吩咐香兰奉了茶盏,捧到蝴蝶面前,道:“倒也算不得什麽名茶,只是皇上极喜欢这清淡的味道,也就赶着在谷雨前多采摘了些,还请公主品茗品茗。”   蝴蝶掀了碗盖,只觉得清香扑鼻,入口之间,淡淡的香气却是久久不得散去,连连夸了句“好”後,这才直奔主题,问:“你我都是性直之人,自然用不得拐弯抹角,我只问你,母妃临终前,你曾答应的,可是还做数?”锦离眼中闪过一丝疑虑,遂点头道:“自然是算数的,只是不知公主因何所问?”蝴蝶将茶盏放下,满意的“唔”了一声,便将扶苏留置骊山郡的事娓娓道来。   蝴蝶踌躇道:“虽说後宫不得干政,可眼下这事非同小可,若不劝他回宫,只怕到时候连回来都没得机会了。”锦离若有所思道:“公主的意思,奴婢明白,只是奴婢怕劝不回长公子,白白失了时间。”蝴蝶道:“你且放心,哥哥素来听母妃的话,若姑娘能以母妃之言相劝,哥哥必定不会拂了姑娘的面。”   锦离应下後,为避免有後顾之忧,蝴蝶早已命紫甫在宫外备好了马车,又将她打扮成小厮模样,待紫骞交卸了差後,跟在他身後混出了宫。   望着已经出宫的锦离,蝴蝶长长舒了口气,随後又不免担忧起来。见她眉心稍稍皱起,碧青疑问:“公主为何如此轻信,她真的能劝动长公子?”蝴蝶又是一声叹气,道:“本宫不是轻信,可眼下又没旁的办法,但愿哥哥能明白大家的良苦用心。”   因是下半夜出的宫,那天早已黑的发透,清冷的街道只远远上了稀疏几盏灯,藉着那低垂在天幕的新月照得雪光闪着幽幽银光。锦离刚出宫便有苏合接应,紫骞也略略叮嘱了几句,方才由着苏合驾了马车前往骊山郡。   骊山郡,位於咸阳东面,夹於渭河与?水之间,不过一天的功夫也就到了。苏合转身撩开轿帘,道:“请姑娘稍些等候,奴才这就去禀报。”锦离“唔”了声,苏合便轻步跳下了马车。   守孝期间本应住在骊山行宫,但为了节省开支,扶苏执意在县令府上住了下来。苏合由着府上的管家引着前往扶苏的住处,当差的内官见是管家引了苏合来,问:“邢管家,这位是?”不等那管家开口,苏合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劳烦公公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宫里的锦离姑娘求见。”那内官一听是宫里来人,道了声“请大人在此等候。”转身进至屋内。   屋内一时清冷无限,扶苏依旧穿着孝衣立於案旁,有月光透过那棉窗纸照在身上,其神似玉,宛若天人。他执了笔,蘸得那浓墨酽酽,却在铺开的竹简上写了“山有扶苏”四个字便置了笔。   那内官进来行礼道:“主子,门外锦离姑娘求见。”扶苏心生疑惑,呢喃道:“她这会儿子来做甚麽?”他知道嬴政虽未册封锦离,但待她却也不同於後宫诸人。转念一想,道:“如今天色已晚,吩咐下去,命人收拾出间客房来,请锦离姑娘前去歇脚。” ☆丶五十七章:瑶笙吹彻羽衣凉(四)   天擦黑的早,酉时刚过便下起了雪珠子,待得下的紧了,远远瞧见院子里那青砖地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厚厚的锦缎鞋底踩在上面咯吱声响。锦离紧了紧肩上的银白狐里大麾,疏疏几支红梅映上她的衣裙,仿佛那司针房绣上的纹饰,极淡雅自然。   她手中握着玉笛,那玉色莹白,与那天地间琼楼玉宇,皆有一种浑然天成之色。风声雪声裹挟下,一首《山有扶苏》如诉如泣,如痴如怨。忽然“殷殷”一声,像是闷雷滚过,随之附和上那哀婉凄然的曲调,倒也别致。   一曲待终,锦离这才转过身来,月色分明,照见素衫男子尔雅俊逸,翩若惊鸿。扶苏素来睡眠极浅,虽然早已歇下,但心中却是惦念着锦离,心中疑虑万千。听着外面雪珠子打在青瓦上飒飒作响,见难得的天气,便起身披了件青衫,趿上鞋子踱到院中。   晓风残雪,落地无声,望着满院大雪如银,他执起陶埙,想借了那此情此景应声吹奏,不料却是幽幽一声笛音,幽咽动人。他循声望去,低低一钩银月下,见一娇俏女子於天地间伫立,仿佛精雕出来的玉人。倏然间,他执埙合奏,那些恍若前世种种,皆因这词浮现於脑海。   锦离疾步上前,盈盈一拜:“奴婢叩见长公子。”扶苏道了句:“起来吧。”又道:“那*只说了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便知道了我的身份,如今你又熟练的记起它的曲调,倒真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敏姑娘。”   锦离臻首垂眉,声似蝇语,道:“公子莫要取笑奴婢,奴婢不过是觉得好听才学了来,不想却扰了公子清眠,还请公子恕罪。”扶苏定定的看了她好半天,才道:“这首曲子的确好听,那你可知这曲子的来历?”   锦离摇头不知,扶苏沉沉一声叹息,道:“母妃本是郑国公主,无奈皇室糜烂昏聩,再加上父皇早有统一六国的决心,郑王不得已将母妃送给父皇,试图缓和两国的关系。父皇待母妃也的确好,知道母妃素喜的曲目是《山有扶苏》,待得闲时便与母妃声乐齐鸣,还特赐名与我‘扶苏’。”   他的叹息更甚沉重,锦离抬起头,觑见他乌黑暗沉的眸底布上一层浓密的哀伤。他继续道:“只是这种恩爱的日子并未维持多久,父皇又册封了诸多妃子,而去华阳宫的次数也愈发的少了,只能听见母妃夜以继日的叹息声。色衰而爱弛,怕也是这个道理吧。”   锦离素知嬴政是至情至性之人,凡事皆有因由,断然不会平白无故责处他人,不若如此,嬴政怎麽还会待扶苏一如往常,甚至更爱。郑妃倒也是明白人,才将那如诉幽怨皆化成了声声愧疚,只愿来世,能够罔顾一切。锦离只觉心下一紧,遂道:“其实,他活得也累。”   扶苏一怔,拢起的眉心又紧了紧,方才稍稍平复,道:“你这样贸然离宫,想必父皇不知道,趁着还没有被人发现,待天亮时分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去。”锦离咬了咬唇,欲言又止,只道了句:“可是……”便垂下眼帘,模样分外清秀可人。   扶苏淡然道:“我知道你来何意,你且放心,等你回去,我就启程回宫。”锦离原本就没把握能否劝得他回宫,见他如此说,倒真大大出乎了意料,不禁眉心大开,含笑应了声“是”转身盈然离去。却见身後,扶苏低语道:“你若不是父皇的人,该有多好。”声似蚊讷,柔肠百转。   锦离回宫却是在第三日午时,满目的红梅,开得恣意茂盛,那鲜红的花瓣似要将整座园林燃烧起来。锦离不由慢下步子,如此情景,却也是第一次得见,自然欢喜不已。正当她望着那一树树*花瓣兀自出神,身後杂沓的脚步声慢慢向她走来,只听见身後厉声斥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私闯倚梅园?”   经这声喊,锦离回过神来,见是紫玉带了数几名当值的卫士,娇美的容颜上已然怒气凝结,声音因怒遏变得有些尖利,冲着身边的卫士道:“你们不是一直再找盗窃库房的窃贼,本宫早就瞧见此人鬼鬼祟祟,想必定是所寻之人。”   锦离仍是小厮装束,青衫素衣下,一双眸子慌乱无常,那腻白掌心紧紧拽着衣角。忽见她唇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来的这样快,当真是迫不及待。   领头的卫士只瞧了她一眼,便道:“来人,把他带走。”说罢,那几名卫士上前推搡了去,锦离倒也不挣扎,只走到紫玉身边道了句:“娘娘如此厚爱,奴婢可真是受宠若惊。”声似棉絮,传入耳里却又极沉重,紫玉只觉浑身起了寒意,不知是天冷还是旁的。见那领头的卫士垂首恭谨的请了辞後,她只淡淡回了句:“唔!” ☆丶五十八章:瑶笙吹彻羽衣凉(五)   黄昏时分,那半天晚霞如墨似锦,绚丽旖旎,映在那皑皑白雪之上,仿佛一条暗红画梅薄毯迤逦而就。殿内因生了壁炉,只听得那炉中炭火哔剥有声,鎏金百合大鼎内焚了安息香,极淡的一缕轻烟於殿内环绕。   胡姬穿了件荷碧色薄绸碎花寝衣斜凭软榻,素妆下一张秀脸却似懒怠,只盯着那窗纸上迎出的落日晚霞呆呆出神,倏然间,低声道:“本宫当她是可造之人,想不到竟也如此耐不得性子。”   那侍立一侧的竹影道:“玉妃素来是一点即透的性子,如今却犯了糊涂,实实枉了主子的一番眷顾。”经她一番说,倒叫她想起了已去的嫣贞儿,若不是那日她自作主张,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却听竹影问:“主子,那咱们接下来该怎麽办?”   胡姬淡淡道:“隔岸观火。”又问竹影:“锦绣宫那位可是知道?”竹影道:“怕是不知道,听王福回来说,那位平素里闲逸的很,不是侍弄花草就是请了太乐府的人前去跳舞,并无什麽作为。”胡姬轻笑,道:“若是这麽快叫咱瞧出来,倒真让本宫小瞧了她。後宫众妃皆知皇上宠爱那丫头,但她们却迟迟不肯动了心思,那是她们知道自有出头鸟,嫣妃耐不得性子,如今玉妃又耐不得性子,却正好合了她们的意。她们想坐享其成,本宫偏生不让她们如意。”   竹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问:“那主子的意思是……”胡姬道:“你继续打探着,告诉王福,锦绣宫那也仔细盯着,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夜浓如稠,月华如水。赵德执了盏羊角风灯引着嬴政上了一条甬道,那一钩银月透过两旁新植的桂树洒在他墨色暗纹缂丝蟠龙衣袍上,仿佛点点萤子周身环绕,却又极目威严。他目光凛冽,脸上却是难得的慵懒之色,抬头望见三个烫金篆体大字“颐华宫”,於月色之下,交相辉映。   颐华宫曾是秦孝文王时期命人建造,相传是为了一个卫姓女子,此女子虽无任何背景,却是孝文王极珍爱的女子,奈何红颜多薄命,自卫氏女子去後,孝文王不免郁郁寡欢,便建了这颐华宫以此用来怀念卫氏。   虽说宫中那琼楼叠宇皆尽瑰丽,除却日月宫,怕是这颐华宫最为简朴。嬴政望着那漆黑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铜环,良久,喃喃自语:“她到底是负了先王。”见嬴政负手立在宫门口,赵德举了灯盏的胳膊又酸又累,待他换了手後,又听嬴政问:“凌韵宫可是打发人修了?”   宫中近几年所修宫殿倒也不少,只是那凌韵宫为秦昭襄王三年所建,经年失修,尤其到了下雨天,委实露得厉害。虽是上呈了内务府,但那些人都是精明算计之人,又因着凌韵宫里居住的端妃并不是受宠之人,先是从年初一直拖拉到年末,後来委实不过也只是打了马虎眼。赵德虽不明嬴政为何这会子提起了凌韵宫,但也如实道:“回皇上,已经找人去修了,只是有的地方露得厉害,需要大修。好在入了冬,没得雨水,还能住上一段时日。”   嬴政唔了声,道:“如今延庆宫已空,赶明儿让她搬进去,等过了冬,让他们仔细修葺一番。”赵德应了声“是”,转念又道:“皇上,现下华阳宫也空着了。”虽说嬴政至今还未立後,却是郑妃一直在署理後宫,而她住的华阳宫也就成了中宫之首,如今郑妃已去,自然有不少人觊觎那首位。   旋即嬴政脸色凝结,语气严峻:“朕瞧你愈发大胆。”赵德吓的忙跪在地上直磕头,嬴政道:“若不是看你服侍朕久了,朕定先摘了你总管太监的脑袋。”赵德跪在雪上却不觉得冷,直到冷风一过,吹得那汗湿了的背心才开始打了抖。   端妃搬进延庆宫的消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通晓後宫,那些平素里不打照面的妃子也都纷纷携了礼物前来祝贺。虽不知暗里分了几党,但明理依旧由胡姬为首,端妃素来精明,不过短短一天的功夫就表明了立场,只道:“皇上不过是让我搬过来暂住,等到凌韵宫修好,还是要搬回去的。”一句话,既表明了自己中立的态度,又对突然而来的恩宠表示不惊。   这话传到紫玉耳中却是嗤笑:“她还算聪明,懂得保全自己。”清月将新换的手炉捧到紫玉面前,紫玉接过後,问:“那丫头现在怎麽样了?”清月道:“昨儿审问了一夜,今儿早刚关进了牢房。”   清月说的审问自然逃不过严刑逼供,而被打入大牢的人也是很难再出来,紫玉怔了一会儿,道:“清月,咱们是时候去了断了。” ☆丶五十九章:踏青无侣草萋萋(一)   宫人犯罪自有内务府处置,奈何锦离却以莫须有罪名被看押进了黄门的单人牢房。单薄衣衫下,她身姿柔弱的蜷缩在角落里,皙白如凝脂的脸上丶手上皆是新伤旧痕,那一道道紫青嫣红,仿佛极丑陋的虫蚀血入骨。   四下安静极了,偶尔虫声唧唧,旋即隐了去。锦离只觉胸口一阵钝痛,待理智清晰之际,忽闻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又有“当啷”声响,那牢门已经被打开。那两名戍卒上前粗重的架起她的胳膊就走,她也没有挣扎,踉踉跄跄的被戍卒拖了出去。   死吧,不过一条命而已,她还有爹,有小包,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了。只是一想到他们,她本就还泛着泪水的眸子又覆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她到底没有为他们报仇,好在还有蒙毅,他说过会为她查出凶手,他说了,就一定会做到,她信他!   想到这,她突然笑了出来。那个说‘穷尽此生,也要护得她周全’的男子,若有来世,唯愿其安。   戍卒表情阴冷的将她拖到刑审房,上百种刑具搁置在一处,每一种都像是噬人的妖怪,挥舞着等待送入口中的可怜儿。   只听见卫士温靖恭谨道了声:“娘娘。”紫玉微微点头,道:“温大人是个明白人,只要你替本宫做成这件事,至於哥哥那,本宫自然也会上心。”温靖低眉哈腰道:“臣对主子衷心可表,请主子放心。”   紫玉满意的点点头,这才瞧着已被仍在地上的锦离,青衫褴褛,伤痕累累,显然是吃了苦头。她道:“本宫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城楼上,不过一晃的功夫,竟然是在这里,咱们到底还算有缘。”   锦离吃力的坐起身,望着高高在上的紫玉,声音嘶哑粗噶:“娘娘可真是花了心思,只是奴婢提醒娘娘一句,嫣氏的下场娘娘必是知道的,奴婢不过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若是因为奴婢连累了娘娘,却是实实的不值。”   紫玉轻笑道:“值与不值自然是由本宫说得算,本宫知道你素性淡薄,无心争宠,要怪只能怪皇上太宠爱你。你可知这後宫之中,皇上越是宠爱一个人,越是把她捧得高高的,那麽她周身的敌人也就越多,而她们的嫉妒就如一把火无形之中便将你灼之殆尽,本宫不过随了她们的愿罢了。”   锦离亦不愿多言,只喃喃道:“情不因我动,我却因君死,归兮归兮,奈我何!”黑沉沉的牢房内,但见那墙壁上镶嵌的青铜兽嘴里衔着的琉璃灯盏,忽明忽灭,照见每个人脸上惶惶心事。紫玉望着眼前长颦减翠,瘦绿消红的锦离,良久,只淡淡道:“送她上路吧。”   说罢,那侍立旁侧的戍卒不知何时手里已多了条素白如雪的白绫,看着他们的步步紧逼,她突然仓惶一笑。脖间骤然一紧,只觉胸口顿时窒息难抑,她本能的伸手挣扎几下,也垂了下来。趁着还有意识,她睁大双眼扫过四周,上百种刑具,独独取了那三尺白绫,也算是厚待她了。   有轻微的风掠过耳畔,夹杂了一缕极淡的紫檀香,只听得那杂沓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他来了吗?她极力睁开双眼,终是无力的垂了下去,隐约听见一句:“住手。”声音冰寒,仿佛外面那殿檐下结着的冰凌,刺入众人的耳膜,直直冷到心里。   倏然间嬴政已在内官的簇拥下走进来,脸色阴沉可怕。众人早已唬的跪在地上,他清冽的眸子扫过锦离,见她已然昏了过去,本就阴沉的脸上顿时骤然发作,他先大踏步上去将锦离抱起,动作极轻,生怕扯痛她的伤口。旋即又冷声道:“来人,将这几个狗奴才给朕带下去,即刻处死。”说罢又看了紫玉一眼,道:“传旨,苏洪之女苏氏,虎狼心肠,嗜妒成性,即今日起,褫夺封号,废除位分,降为庶人,收回所有妃子之物,幽闭华清宫。”   紫玉从容的跪在地上,只觉心下一沉,腻白手心里却是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望着被簇拥出去的嬴政,蓦地瘫倒在地,又被跪在身侧的清月扶了一把,那极力自持的娇容上,冷汗涔涔,像是害了一场大病。清月声音哽咽,道:“主子莫要担心,奴婢这就打发人去将军府上。”   清冷的庭院里,巨缸中疏疏开着几支梅花,打远就能闻见那清冽幽香袭人,胡姬披了件绛紫貂裘大麾立在殿前,极目跳去,那天通透发亮,团簇的白云如棉似絮,仿佛地面上初下的大雪,令人心旷神怡。   远远瞧见竹影一路小跑上前,姣好的脸上泛着两团红晕,仿佛黄昏时分那半天绮霞绚烂浓染,额头上也已被汗濡湿。她行了个礼,喘着粗气道:“果真如主子所料,那位听到後就去请了皇上,这会儿子皇上正抱着她往长信宫的方向去。”   胡姬轻点头,问:“那丫头伤势如何?可是还有活头?”竹影道:“奴婢见皇上出来时脸色极难看,猜着定是伤的严重,怕是活不过明天了。”胡姬盯着那开的极艳的梅花好一会儿,才道:“走,咱们也去瞧瞧。” ☆丶第六十章:踏青无侣草萋萋(二)   森森殿内寂然无声,唯闻深处那案上的铜漏,如水声般滴答有序。夏无且请完脉後退了下去,锦离一直昏迷着躺在御榻上。嬴政心下焦急,如同困兽在殿中踱了几个来回,方宁擦拭着眼角的泪水,道:“皇上,离儿是有福之人,定会没事的。”   话音刚落,殿外赵德小跑进来报:“皇上,胡妃娘娘求见。”嬴政蹙了蹙眉心,低低的说了声:“传!”赵德应了“是”後退出去,不一会儿便引着胡姬进来,见胡姬娉婷而入,向嬴政敛衽施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嬴政示意她起身後,问:“爱妃前来可是有事?”胡姬道:“臣妾素闻锦离姑娘伤势严重,理应前来探望。”目光穿堂而过,一直停在御榻上那躺着的娇弱女子身上,心疼道:“真真是可怜见儿,那般狠心的奴才,皇上定要严惩才是。”   未等嬴政发话,方宁朝她从容一礼,道:“姐姐说的极是,不过那帮奴才早已被皇上下旨处死了。”胡姬一怔,对上她那双清凉的眸子,却像是袭来的北风,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半晌,问:“既然如此,那皇上当真要废了玉妃?”   嬴政凝然道:“苏氏素性毒辣,且勾结外臣,干涉朝政,朕没杀她已算是天家恩慈。”胡姬望了锦离一眼,喟叹:“玉妃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只是臣妾担心,苏将军那儿定不会善罢甘休。再者说,苏家两位公子和锦离姑娘又素来交好,姑娘心善众所周知,若是两位公子前来求了姑娘,只怕是会答应下来。”   方宁反倒不以为然,道:“姐姐这话说的不尽实,是玉妃要置离儿於死地,又岂有再替她求情的道理?”嬴政冷冷道:“朕管不得她是谁,只要胆敢伤害离儿,朕定要她以百倍千百的痛楚偿还。”说罢又对胡姬道:“爱妃,日後这後宫就交由你署理,朕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在朕眼下作伐了去。”   其实胡姬早就署理後宫,如今又有了嬴政的旨意,见她行了礼,轻声道:“是,臣妾定不负皇上重托。”   殿内一时安静极了,嬴政望着御榻上那张因巨痛而扭曲的脸,眸中闪过一丝痛楚,仿佛那火辣辣的鞭子抽在他的心上,每一鞭都痛入骨髓。他说过要护得她周全,却看着她忍受着痛苦,而他去的却又那样迟。   殿外赵德再次走进来道:“皇上,苏将军求见。”忽然只听得他发了笑,那笑声如同一把极锋利的匕首,生生剜在心口上,千疮百孔,那淋漓着的鲜血瞬间攒入四肢百骸。赵德唬的喊了句:“皇上。”只听嬴政冷冷道:“来的倒是快。”   嬴政负手急驰,只余了一抹冷冽冰寒的背影。那些往事如陈渣旧滓轰然涌上,同样的下雪天,洁白的雪珠子打在殿外那琉璃瓦上飒飒有声,她穿着一袭大红凤彩吉服,秦国使者送来的聘礼堆砌了整间屋子,手边却是一封修缮多次的书信。   今人嫁他妇,从此情义决。   她的身子僵硬发冷,直直的望着外面那茫茫大雪,眼神无助凄然,少女脸上的神采亦消失无踪迹。旋即,眼角有泪溢出,越流越多,仿佛那断了线的珠子,慢慢的渗入大红吉服中,般般入骨。只是,那是她最後一次流泪,从此,情断义决。   听得她微微一声叹息,神色恍惚,道:“皇上待她倒真是情深一片。”方宁素闻胡姬不拘儿女情长,如今这番感叹让她也不禁自怜:“位分如何?权势如何?倒不如寻得良人相携一生。”   胡姬却道:“妹妹与姑娘到底姐妹情深,皇上恩待了姑娘,妹妹也算是沾了福泽,妹妹又何出此言?”方宁笑道:“妹妹还要谢谢姐姐救了离儿,只是恕妹妹愚笨,苏妃素来和姐姐交好,为何姐姐偏生要打发了奴才暗地里私传?”   “你……”胡姬顿时气结,忽而凝笑道:“本宫看妹妹可是通透的很,既然皇上命本宫署理後宫,本宫自然要做的万无一失,不过本宫还要告诉妹妹,有些时候还是当真愚笨的好,免得连累了自己。”   恢弘深殿内,嬴政本就脸色阴沉难看,见苏洪略略行了礼後,随手拿起御案上的摺子向他面前掷去,冷声道:“朕惜你是良将之才,想不到你竟着实让朕失望。”苏洪弯下腰捡起面前的竹简,上面记载的均是他与门客密谈私事,愈看下去,脸色愈发黑沉。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道了声:“皇上!”亦不发一言。   嬴政厌恶的看了他一眼,道:“若非念你开国有功,朕早就治你罪了。”苏洪惶惶无力的磕了头,道:“臣,谢皇上不杀之恩。”嬴政不耐的挥手道:“你先退下罢。”   不过一道奏摺就让他失了先机,望着那一碧如洗的天空,他长叹一声,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华清宫的方向迈去。   苏洪回到府上已到了掌灯的时辰,有下人挑了灯笼替他上前照路,他神色不豫,只吩咐道:“叫两位公子去我书房。”那下人前去通传时,紫甫正於紫骞屋内绕室踱步,听闻苏*见,遂一同前往书房。   待他俩踏步上前请了安後,只听苏洪厉声道:“跪下。”紫甫和紫骞相互看了一眼,如仪跪在他面前。他问:“那个小贱人究竟因何出宫?”紫甫一怔,紫骞摇头道:“回禀父亲,骞儿不知。”   只听“啪”的一声,却是苏洪将案上那一摞书简掼在地上。紫骞丶紫甫骇得一身冷汗,见他怒极反笑:“不知?甚好!甚好!” ☆丶六十一章:踏青无侣草萋萋(三)   赶着年末下了最後一场雪,虽没有先前的紧密,却也将那殿檐屋瓦遮掩起来,放眼望去好似一片琼楼玉宇。除却废除紫玉妃位那道圣旨外,嬴政又命人拟了道圣旨为蒙毅与蝴蝶赐婚。   锦离听後只摇了摇头,见她斜凭大靠枕上,香兰端了碗浓黑药汁,待吹得半凉才送锦离服下。那药汁苦涩,她皱着眉头勉强咽了下去,又想起小时候,她最是闻不得药气,只如今,却是当了家常便饭。   但闻窗外北风呼啸,那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轻如棉絮,锦离叹了口气,道:“香兰,我想去看看玉妃。”香兰将药碗放到托盘上,又捧了茶盏到锦离面前,道:“奴婢知道姐姐心善,可那苏氏着实狠毒,若不是皇上及时赶到,姐姐恐怕早已经……”香兰呜咽顿住,看着锦离脖颈间那一道最为突兀扎眼的红痕,旋即眼底有晶莹的泪珠溢出。   锦离接过呷了口,却想起了那日狱中紫玉说的话,不禁又长叹一声,道:“像嫣妃丶玉妃她们这样是在明处,咱们倒也防的及,就只怕她们是在暗处,叫咱们设不得防。”香兰心生疑惑,问:“姐姐的意思是?”   锦离笑道:“没什麽,不过是觉得玉妃可怜罢了。”说着将茶盏递给香兰,继续道:“还有一些未了的事想找她问个清楚便罢。”香兰接过後,犹豫道:“可是皇上千万叮嘱奴婢,定要好生照看好姐姐,况且那华清宫本就是冷宫,姐姐又还病着,实在不该去那种地方,以免沾了晦气。”   锦离转过头去,瞧见那高几上搁置的疏疏早梅,正开得艳,一股极淡的香气同那赤金大鼎里焚着的紫檀香沁鼻入肺。良久,她低声道:“香兰,我想去看看她。”香兰见拗不过锦离,又委实不愿她伤心,只得作罢,道:“姐姐万不可再伤心,奴婢引了姐姐去就是了。”   华清宫地处偏僻,出了西直门,穿过高高的灰墙深巷便上了一条甬道,见那道路上的雪足有一尺来厚,一看便是久无人洒扫,香兰小心搀扶着锦离深一脚浅一脚的仔细走着。她披了见银狐里的大麾,细密长软的毛皮仿佛皙白净利的手指在她苍白的脸上摩挲,不一会儿面便生出一丝病态的*,更像是浓郁的胭脂色。   香兰引着她步下甬道,经过那长长的回廊,这才看到两三个内官捧了食盒於华清宫出入。见那出来的内官魏有福最是眼尖,惊呼一声,身边的内官均回过身来看向锦离,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见不是宫人装束,也不是妃子装束,只得相互看了眼,又暗下里思忖。   锦离由香兰搀扶着上前一步,如仪道:“几位公公安好,我是在御前当差的。”说着又冲香兰使了个眼色,香兰会意後从衣袖夹袋内拿出了荷包放到魏有福手里,道:“我家主子想见见里面那位,还劳烦公公带路。”   魏有福只瞧了一眼那荷包便塞进了怀里,遂上前打了个千儿,笑道:“姑娘客气了,奴才能为姑娘效劳才真真是奴才的福气。”说到这儿,不免有些担忧道:“只是里面晦气重,不如奴才将苏氏带出来见姑娘。”   香兰也点头道:“公公说的极是,姐姐,咱就别进去了。”锦离素知紫玉的性子,虽是废妃,到底是将门小姐,怎容得了他们随意差遣。她摆摆手,温和道:“公公好意我心领了,还麻烦公公前面带路。”魏有福摸不透锦离的性子,只得恭谨应了声“是”便引着锦离进去。   说是宫殿,倒也和普通屋舍相差无几,那软底锦缎的靴子踩在雪上却是住了脚,望着那黑色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铜环,心中像是被一把极钝的刀子划过,因为没流血所以才不在意,殊不知却是长久的痛。   香兰见她怔住,唤了声:“姐姐。”她回过神来,道:“进去吧。”只听“吱”一声,魏有福已将那高高的宫门打开了,回过头来道了声:“请姑娘仔细脚下。”锦离冲她微微颔首,便由香兰搀扶着行至庭院内。   锦离先让魏有福退下,又吩咐香兰在门外守着,这才径自推开门进去。殿内极晦暗,忽而有一股发霉的气味袭来,她忍不住用帕子掩住,胃里却是一阵翻腾。只听远处冰冷凄厉的声音传来:“姑娘可真是命大,也对,若是姑娘去了,本宫怎还会如此安生的呆在这儿。”   远远一点光亮,照见紫玉粗布衣衫斜凭榻上,莹白素容下一双眸子凛冽寒潭,似一把锋利精猝的刀子斜剌刺向眼前的人。见她如此盯着自己,锦离不禁打了个寒颤,旋即朝她打了个千儿,道:“奴婢早就提醒过娘娘,如今落得这幅田地,娘娘本就该早做了打算,不是吗?”   紫玉虽被废为庶人,锦离却仍按了先前礼制唤她一声“娘娘”。许是久未听得此称呼,只觉恍若隔世,许久,才听得一声:“本宫只是不甘,本宫的父亲是皇上最为倚重的将军,而本宫的哥哥又都是皇上器重的能臣,为何本宫偏偏不受宠,本宫不明白,本宫实在是不明白。”   锦离一时无语,只定定的看着她,她道:“尽管如此,本宫却从未害及她人性命,因为本宫知道,若是皇上愿意,大可以将天下女子纳入後宫。既然是天下女子,本宫又如何杀得完?想来可笑至极,本宫的确憎恨你,因为自你入宫後,两位哥哥待本宫愈见疏远了,见你们一起嬉笑打闹,却独独将本宫留在这高墙深宫里。所以本宫恨你,若不是因为你,本宫怎会如此?”   锦离却道:“奴婢素知娘娘是通透的性子,为何偏偏在这儿生了糊涂,奴婢与两位公子相交甚好,到底是朋友情谊,而娘娘是两位公子的妹妹,这份亲情怎能轻易割断?”紫玉目光敛住,叹道:“你什麽都好,就是不该心好。”   忽见锦离转念一问:“娘娘可知那日皇上为何赶得及?”紫玉茫然摇了摇头,锦离道:“是胡夫人,若不是她打发了宫人在私底下相传,又怎麽会惊动了圣驾?”紫玉恨恨道:“本宫早就该猜到是她,她想坐收渔翁之利,这招当真狠毒。”又对锦离道:“也罢,如今脱了那是非之地倒也自在,只是姑娘定要小心胡姬,洛府那场大火确实有人蓄意所为。” ☆丶六十二章:踏青无侣草萋萋(三)   紫玉虽未言明,但那句话像是一声闷雷在锦离耳边炸开,久久回响耳际。她蓦地一惊,生出一身悸汗,本能的伸手抓了抓,却是墨黑一角,耳边依旧传来温和的声音:“离儿,我在这儿,你不要怕。”   锦离蓦地睁开眼,倒将嬴政骇了一跳,他俊逸的脸上似有几分焦色,目光柔和温软,问:“看你这一头的汗,可是哪不舒服?”锦离坐起身来,嬴政拿了个大靠枕给她靠上,声音温和,道:“我本来想早些回来,只是又被一些事给耽搁了,这不一处理完就忙着赶回来看你。”   “我今天去看了玉妃。”声音涩哑粗噶,几不可闻。嬴政神色有些不豫,道:“好端端的提起她做甚麽?”锦离只是怔怔的瞧着他,心中却有千丝万线叫她摸不着头绪。微红灯下,照见她侧影极美,那乌黑如瀑的长发迤逦垂下,恰好将她一张盈盈秀脸掩去了一小半。嬴政只觉得她模样清丽婉转,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动作却是极轻,道:“朕说过,不管她是谁,只要胆敢伤害你,定叫她以千百倍的痛楚偿还。”   锦离伏在他怀里,听得他心跳紊然有序,忽然直起身来,一双温软的双臂已揽在他的颈中,唇上香气馥郁,辗转间唇齿相依。嬴政只觉呼吸有些停窒,唯觉胸*有一股热火迅速燃起,搁着那件薄薄的衣衫,触到她腻滑如脂的肌肤上,顿时*汹涌,再难抵挡。   他的气力大,似要将这几日的煎熬都发*来,骇的锦离低低呼了一声,便又吻了回去。像极了两个孩子因受不得委屈而将那种怨怼发泄到对方身上,任是如何都不肯退让一步。   漫漫长夜,他拥她入眠,那一种入骨相思,哪怕是饮鸩止渴,他也甘之如饴。   许是太累了,不一会儿便伏在他怀里发出均匀的鼾声,嬴政亦不敢大动,生怕吵醒了她。偏巧这时,赵德隔着那织锦的帷幔唤了声:“皇上。”嬴政蹙着眉,声音压得低低的,问:“什麽事?”   赵德低声道:“殿外九公主急见。”嬴政听後,心下已是明白了几分,道:“你去叫她等着,朕随後就来。”赵德答应着退下後,嬴政已经起身,虽然放轻了动作,到底还是惊醒了枕边的人,见她定定的看着自己,嬴政旋即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温和道:“我去去就回。”   外殿虽生了壁炉火盆,到底不如里头暖和,见嬴政只披了件绸缎大衣裳,赵德忙将手炉捧了过来,嬴政接过後这才走到蝴蝶面前。蝴蝶披了件月牙色的大麾,脸上已是微微泛着红晕,她向嬴政盈盈一礼,道:“父皇已将蝶儿许配给蒙毅将军,为何却又将他关押进大牢?”   嬴政神色如常,道:“那你可知朕为何要将他关进去?”蝴蝶低声道:“因为他不愿意娶蝶儿,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心仪的女子。”嬴政轻叹一声,道:“朕不管他心仪的女子是何人,既然朕已下旨赐了婚,那麽,他要娶的女子只能是你,若是抗旨不遵,就是死罪。”   蝴蝶微微一颤,道:“父皇,您是皇帝,自然没有人敢忤逆您,可是蝶儿的终身大事岂能由一道圣旨来决定,这对蝶儿,对蒙毅,对他心仪的女子,都不公平。”嬴政心疼的看着蝴蝶,问:“蝶儿,父皇只问你,是否有意与他?”   蝴蝶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小女子的娇羞,道:“蝶儿喜欢他,纵使世间男子千千万,蝶儿也只愿与他一人相携一生。”嬴政点头道:“你放心,朕不会定他的罪,朕只是让他去牢中思过,等他什麽时候想通了,自然会放他出来。”   “可是……”蝴蝶神色依旧担忧,嬴政冲立於旁侧的宫娥的摆了摆手,道:“夜深了,送公主回去休息。”那宫娥应声後走到蝴蝶面前道了句:“公主请——”蝴蝶欲言又止,只得向嬴政又施了一礼:“请父皇早些休息,蝶儿跪安了。”   待得嬴政返回内殿,只觉一股冷风袭来,凉意入骨,却是锦离赤脚立於窗前,清华如水照在她身上银光灿灿,一时之间竟不知是人是仙。   她同样回望着他,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直的盯在他身上,仿佛盯得不是人,而是旁的什麽东西。被盯得久了,嬴政神色略略不豫,大踏着步走到她身边将她打横抱起,不过几步之间又将她扔回榻上,声音异常冰冷:“夜还长,你再睡会儿,我去外面看会儿摺子。”   嬴政正欲转身离去,岂料锦离纤纤素手已拽上了他的衣角,他不禁蹙眉,却见锦离道:“我想去看看他。”顿时嬴政脸上骤然凝结,旋即又恢复如初,道:“好,我答应你,明儿一早就让赵德带你去看他。” ☆丶六十三章:踏青无侣草萋萋(四)   望着最後那一抹消失的背影,她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往事却如藤蔓缠绕,每一条细细的藤蔓又都像是一条毒蛇吞噬着那些过往的记忆。她只记得,月夜长寐,她於娘亲膝下承欢,听闻那一声声叹息,她不懂,但是她最幸福的日子。娘亲病逝那日,纤细腻白的手掌紧紧的握上她的小手,那样紧,生怕突然就会消失。   那是她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异样的仓皇无措之力袭便全身,却也只能徒劳的抓了抓衣角。身边的洛老爷默然看着病榻上的人,柔和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楚,只听她说了句:“明鸿,是我辜负了你。”声音低沉暗哑,如梦呓一般。   到底深深的爱过,如他,寻得半世只为一人一生,足矣!   锦离不知何时又睡着了,不过三四个时辰,只觉得像是过了一生,那麽长。但闻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睁开眼,见香兰正捧了衣服侍立旁侧。香兰见她醒来,欣喜之馀不免又有些担忧,道:“姐姐,皇上吩咐了赵公公前来带姐姐去看蒙将军。”   锦离“唔”了声,问:“皇上可是整晚都在殿外看摺子?”香兰点头道:“奴婢来时见皇上正准备去上朝,怕是看了一整晚。”   锦离不再说话,由着香兰换了衣裳,又由赵德引着行至黄门。   本就到了年下,停了办公,所以只留了五六名戍卒看守。因是奉了圣谕,那些戍卒早已出来躬身行礼,锦离向他们均打了个千儿,道:“奴婢想去探望蒙将军,还请大人前面带路。”其中一名戍卒朝着赵德看了眼,见赵德微点头,他道:“请姑娘这边走。”   昔日的场景相继浮现在脑海,那个噬血的刑审房,那几名狰狞的戍卒。锦离每走一步便犹如走在刀刃上,寸如刀割。香兰只觉扶着锦离的身子有些微微颤抖,不由的加紧了力度,心疼的低低喊了声:“姐姐。”   锦离尽量保持镇定,转过头来对她施以微笑,香兰姣好的眉目骤然紧锁,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蒙毅因抗旨不遵被关在最里面一间单人牢房里,只等着开春後提审。见戍卒打开牢门请辞退出後,她转过身来吩咐香兰留在门外,随即径自向里面走去。晦暗角落里,蒙毅盘踞而坐,微阖双眸,觑见他刚毅瘦削的下巴削的更尖,仿佛那刀斧雕刻出来的工艺品。   锦离忍不住喊了声:“蒙毅。”声音极轻,却如千斤坠物狠狠的砸进心底。蒙毅缓缓睁开眼,原本蹙起的眉心这才稍稍舒展开,声音温和如初:“离儿,你怎麽来了?”   一想到昨晚嬴政与蝴蝶的对话,她便忍不住问他:“抗旨不遵可是死罪,你怎能这般糊涂,为什麽?”语气有些哽咽,锦离顿住,晶莹的眼泪早已溢上眼眶。蒙毅倏地心下一痛,走到她面前,替她将那滑落的泪珠拭去,心疼道:“因为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女子,纵然她是令人敬仰的公主,我做不到,离儿,我真的做不到。”   锦离替他整了整衣衫,道:“不,你能做到,你是朝中重臣,你还有自己的抱负。若是你娶了公主,那你就是皇亲国戚了,不仅会得到皇上的重用,就连蒙氏一族也会因此得到庇佑,难道还怕得不到施展的机会?”蒙毅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你当真以为皇上赐婚只是为了与蒙氏联姻?自昭襄王时蒙氏便效忠於大秦,若想联姻又何必等到现在,皇上之所以赐婚不过是忌惮我对你的感情。”忽然他一把将锦离揽入怀中,低沉道:“若是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还谈什麽抱负?离儿,我不要名利,更不想成为什麽皇亲国戚,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四下静极了,但闻那高高的窗外,北风像是发了怒似的直往里面吹,锦离不禁打了个寒颤,未等开口,却听身後传来惊慌的声音:“公主……”   锦离心下徒然一紧,待看过去,只余了那一抹柔弱且倔强的身影。见蒙毅仍旧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全然不顾跑出去的是何人,锦离一时间愁思万千,终是咬了咬唇追了出去。   望着锦离消失的背影,倏地一下他颓然跌坐下去,修长的手指死死的扣在地上,隐隐听得那泛白的指节发出‘咯咯’响声,仿佛每一声都在向他发出抗议。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锦离再次出现在他面前,额头上有汗珠渗出,显然是跑的急了。只听她道:“九公主性子温婉娴熟,待将军更是情深一片,还请将军仔细考虑周全才是。”仅一声“将军”已将她的态度表明,蒙毅讪笑一声,问:“你和皇上可是情深一片?”   锦离点头道:“我喜欢他,只想陪在他身边,哪怕有一天他的心思不在我身上了,我也定不会後悔自己做过的决定。”蒙毅叹道:“我早该看出你喜欢上他了,罢了,只要你幸福就好。”   锦离眸中闪过一丝焦虑,问:“公主那……”他又是一声长叹,旋即恢复神色,道:“请皇上放心,我蒙毅定不负皇恩。” ☆丶六十四章:踏青无侣草萋萋(五)   年下甚是热闹,胡姬一连数日忙着操持节下诸事,好不容易到了初八才喘了口气。竹影刚侍候她换去了吉福,见她又吩咐身旁的宫娥道:“晓谕六宫,本宫要在念菊斋行家宴,另外再去华仪宫请九公主,就说郑妃娘娘不在,本宫要替行了作母妃的职责。”   宫娥退下後,竹影替她换了件便服,便扶着她去了念菊斋。当值的内官见胡姬後忙朝里面唱道:“胡妃娘娘驾到。”众妃子早已在此等候,听到这声喊纷纷步下台阶行礼,胡姬笑道:“各位妹妹快快请起,今日不过是家宴,用不得这般拘礼。”   众妃子皆道了声“是”後簇拥着胡姬进至斋内,待她刚坐下,蝴蝶由碧青扶着已经走了进来。她先向胡姬盈盈施礼,又向众妃子略略施了一礼,坐在首位的胡姬朝她招了招手,道:“蝶儿,来本宫这边坐。”   平素里大家相聚的机会不多,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唠起了後宫里的闲话,安妃看了眼坐在中间的端妃道:“姐姐如今可是圣眷优隆,皇上三天两头赏赐姐姐,可真是忙怀了那群奴才们。”端妃行事素来低调,经安妃如此说,只得赔笑道:“妹妹说的哪里话,若论受宠哪及得上御前那位。”   一旁的琳妃忍不住插嘴道:“谁说不是呢,听内务府的何进说,皇上接连几日都是叫去,也不让近前侍候,旁人不知,难道姐姐还能不知道?”一句话说的安妃面红耳赤,好在坐在她旁边的容妃开口道:“安妹妹不过是羡慕端姐姐罢了。”   端妃笑道:“几位妹妹可都是人比花娇,该是我羡慕妹妹才是。”容妃打趣道:“要说这宫中美人,还当数娘娘,我们不过都是些杂草罢了。”众妃又都附和着看向胡姬,见胡姬呷口茶,缓缓道:“都人老珠黄了,哪还算的上什麽美人。要说美,本宫瞧着蝶儿倒是愈发出落的亭亭玉立,实实的美人痞子。”   众妃纷纷赞叹,蝴蝶双颊旋即生起一丝绯红,娇羞道:“好端端的,娘娘怎麽又扯到蝶儿身上了。”见如此小女儿姿态,安妃嗤嗤笑道:“公主模样清丽,若是谁娶了去那可真是天大的福分。”   听到这儿,蝴蝶有些恍惚,好像那话隔了很远才传过来,却又见琳妃道:“安姐姐今儿是怎麽了,说话怎麽颠三倒四的,皇上早已给公主赐了婚,若说福分自然是蒙将军才有这天大的福分,旁的男子也只有羡煞的份了。”   安妃见琳妃有意拦话,面子上自是搁不住,正欲发作,却见内务府的赵高同着身後几名内官送了新进贡的布匹来。赵高低眉顺目的向众妃子行了礼,道:“娘娘,这些都是蜀郡新贡的锦缎,皇上特地打发奴才们呈来让娘娘们挑选。”   众妃子早已被案上那几匹布吸引了过去,都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哪些花样好看,不知谁说了句:“娘娘还没挑呢,你们怎麽反倒先挑了起来?”众妃子这才安静下来,纷纷回头看向胡姬,却见胡姬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客气,你们看着喜欢什麽,尽管挑了去。”说完又对身边的蝴蝶道:“蝶儿,你也去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蝴蝶道了声谢走到案旁与众妃子仔细挑选起来,忽然一向沉默的端妃问:“娘娘,不管如何,御前那位到底是皇上疼在心坎上的人,娘娘是不是也应该给她留一匹?”这些布匹本就是例份,没有位分自然领不得,见胡姬点头道:“妹妹考虑的及是,那就给她也留一匹吧。”   话音刚落,赵高恭谨的解释道:“回娘娘,皇上一早就打发奴才给锦离姑娘送了几匹过去,这些都是让娘娘们挑选的。”   “我们还在这儿巴巴的挑起劲,原来都是人家挑剩下的。”安妃说着将已经挑好的暗红色布匹掷在地上,不料蝴蝶却捡了起来,道:“娘娘,蝶儿瞧着这布匹花样好,既然安娘娘不喜欢,那蝶儿可就要了?”   胡姬神色如初,瞧不出什麽端倪,只微微一点头,道:“本宫瞧着这颜色花样甚好,倒可以做成嫁衣。” ☆丶六十五章:迎风向背笑惊人(一)   因着不到几天就是万寿节,所以嬴政将他们的婚礼定在了下月初七。一连几日蒙府上下极尽热闹,蒙恬早早派人送了礼来,又因蒙毅为朝中大臣,娶得又是皇帝最锺爱的女儿九公主,前来上门道贺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   蒙毅素来不喜与他们打交道,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招呼着,紫甫见後忍不住嗤笑:“大哥平素里闲散惯了,如今这般正经反倒让兄弟们不习惯了。”蒙毅本就不同意这门亲事,见他正欲开口,却听有人喊了句:“吉日已到,请将军即刻进宫。”只见他神情漠然的走到迎亲队伍中纵身上马。   公主成亲,自然是遵循皇宫礼制,蝴蝶一早换上了胡姬派人送来的凤冠霞帔,暗红色织锦裙裾上,一条金线与珠玉簇成一只金凤展翼,见那金凤栩栩如生,直欲飞入那九霄云外去。步行之间,更是瑽?点翠,衬得一室光华尽失。   一声声的“公主千岁”中已由碧青扶着莲步行至殿前,一双黑沉星眸早已略去了旁人,直对上那一双千尺寒潭的眸子,心下竟有些莫名恍惚。这一刻,他已是她的夫君,她的天。   见她愣在那兀自出神,胡姬含笑走过去携了她的手,不由眉心一蹙,问:“怎麽这般凉?”蝴蝶只觉像是捧了冰天里的雪,时间长了,待那雪珠子化成了一泓清水,双手早已冷到了极点。她正欲开口,又听胡姬道:“蝶儿,走吧,你父皇还在那等着你。”蝴蝶颔首随了胡姬款步走到蒙毅面前,并肩向嬴政行了见驾大礼。   今年天暖的早,各宫壁炉早就上了封,唯闻殿外两侧升了火盆,那鎏金百合大鼎内焚着玫瑰香,极淡的一缕散入深殿,仿佛轻纱环绕,不一会儿众人背後皆泛出一层薄薄的细汗。锦离本就体弱,见她侍立在嬴政旁侧,站的久了,只觉胸口有些沉闷,连喘息也变得粗重起来。   听嬴政叫起後,又听他道:“蒙毅,蝶儿是朕最珍爱的女儿,如今朕将她许配给你,倘若日後,你有负与她,到时休怪朕不念及旧情。”声洪如斯,清俊刚毅的脸上却是温润如常,直听得蒙毅一怔,半晌,拱手道:“臣遵旨,定不负皇上圣恩。”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只定定的瞧了锦离一眼,旋即垂了下去,只是想:离儿,那*若让我带你走,我定会不顾一切,不计任何後果,可是你没有。越是这样想,心中仿佛有万千只车轮辘辘滚过,终是一声闷叹:到底比不上他,离儿,从此以後,我的一切再与你无关。   胡姬署理後宫多日,这次又以中宫首位出席,自然是风头极盛,她端庄稳重的步下石阶,执起蝴蝶那一双纤纤素手交到蒙毅手中,泫然欲泣,叮嘱道:“蝶儿,出了宫可要好好照顾自己,有时间就多回宫看看,本宫和你父皇可都在宫里念着你。”   蝴蝶只觉心头一暖,道:“蝶儿谢过娘娘平素里照拂,只是日後不能再在父皇身边尽孝,还请娘娘多照顾着父皇。”   良辰吉日,蒙毅与蝴蝶拜别嬴政丶胡姬後出了宫,顿时殿内清冷下来,锦离因站的久了,一时失了重心,便向前栽去,幸好嬴政转身一把将她扶住,才没有倒在地上。怀中香软温馨,却见她脸色唰白,眼里带着楚楚惊怯,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嬴政抱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心下却是一片冰寒,只听他低低问了句:“你没事吧?”锦离并未答话,只定定的看着他,旋即有极大一颗泪珠淌了下来,随即别开脸去,不再看他。   晚上回到长信宫,绿芜上来侍候嬴政换了衣裳,赵德见他神色愠怒,皆向众人使了个眼色,那众人立刻会意过来同着赵德迅速退了下去,只留了嬴政与锦离二人於殿内。锦离见那蜡扦里的烛火忽暗忽明,於是走过去*头上簪子剃亮。   嬴政本就挤压着一肚子的怒气,冷冷道:“今日是蝶儿大喜的日子,你却在那甩了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拆散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锦离只觉嬴政的话像是当头一棒,怎奈她固执的望着那蜡扦中跳跃的火苗,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冽如水,只道:“若皇上这样想,那奴婢也不必解释。”   “不必解释?好一个不必解释!”嬴政怒极反笑:“别忘了你是朕的女人,这辈子也只能呆在朕的身边,休想离开朕半步。”忽然锦离转过身来向他看去,目光迷离,又像是绕过他看向别处。嬴政最是见不得她这般模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只觉那几步之间像是隔了一道鸿沟,良久,淡淡道:“明日朕命人将万佛堂打扫乾净,你搬进去住些时日,也算是打磨你的性子,你什麽时候懂规矩了,在搬回日月宫去。” ☆丶六十六章:迎风向背笑惊人(二)   三日後是新妇回门日,一早蒙毅便携了蝴蝶前往嬴政的阖宫谢恩,不想行至宫门口时正瞧见有两名宫娥喁喁私语。蝴蝶一时好奇便叫住其中一名宫娥上前回话,却是听到锦离被关进万佛堂的消息,不禁心中起疑。听到锦离的名字,蒙毅眼底闪过一丝担忧,正好落入蝴蝶眼中,她轻握上他的手,宽慰道:“将军放心,待会儿我们去向父皇仔细问个明白。”   蒙毅身子一僵,随即那种暖意覆上来,仿佛是冰天雪地里捧着的手炉,叫他不忍抽回,任由着她引了前往长信宫。   远远瞧见蒙毅与蝴蝶後,赵德忙至殿门前,唱道:“九公主丶蒙将军驾到。”又恭敬的朝他们行了礼,方才将他们引至殿内。   蒙毅竭力自持,同着蝴蝶上前行了大礼,却仍旧直呼“皇上”,嬴政并不以为意,待赐了座後问了几句蝴蝶的日常起居,转而又问了蒙毅几句朝政之事,便挥手道:“朕乏了,你们也都跪安吧。”   蝴蝶迅速扫了一眼身边的蒙毅,见他眉心轻拢,神色倒是平和如常。仅是如此,蝴蝶却早已实实猜透了蒙毅心中所想,直言道:“父皇,蝶儿还有一事相问。”嬴政心知蝴蝶所问何事,却也不说破,只温和的说了句:“蝶儿要问朕何事?”   蝴蝶道:“回父皇,蝶儿不知锦离姑娘犯了什麽错,父皇为何要将她关进万佛堂?”嬴政倒也不搵不怒,清冷的目光扫过面前的蒙毅後,依旧温和道:“锦离素来性子刚烈,朕不过是叫她前去多多参悟佛理,待她收敛了心性,朕自会将她放出来。”说到这儿,忽又想起了一事,对蒙毅道:“朕听探子来报,三川郡一带屡屡发生行窃之事,大秦律法素来严明,却仍有不法之徒视为草芥,实在猖獗至极。”   关於三川郡,蒙毅多少听到一些,只因不该他分内之事,也就没有细细过问,如今听闻嬴政提起,自知此事容不得小觑,便问:“那依着皇上的意思……”嬴政肃然道:“朕打算亲自去巡视一下,若只是寻常匪徒倒也罢了,若是前各国聚集的复辟势力,那麽朕就要及早将其一网打尽。”   嬴政行事素来谨慎,倘若没有做好完全准备,他也万不会轻举妄动。   时方二月,天气初渐暖意,蒙毅负手立於廊下,偶尔凉风暂至,吹得那人衣袂飘飘。许是出神已久,直到一声“将军”才将他的思绪拉扯回来,见他转过身,对上那一双清亮的眸子,语气中尽是客气恭敬:“公主。”   蝴蝶暗自嘲笑,道:“不管将军是否愿意,蝶儿已然是将军的妻子。”蒙毅不点头亦不摇头,只一瞬不瞬的瞧着她,良久,问:“不知公主何出此言?”蝴蝶道:“蝶儿倾慕将军已久,却从未向旁人提及,若非父皇赐婚,恐怕此生也只会成为蝶儿心中的秘密。”蒙毅隆起的眉心又紧了紧,蝴蝶继续道:“自从那日蝶儿知道将军宁愿担了抗旨的罪名也不愿娶蝶儿时,蝶儿便已了然将军心中确实有了心上人,只是没想到将军的心上人竟然是锦离姑娘。”   蒙毅沉吟不语,蝴蝶又道:“洛锦离虽说是御前宫娥,但宫里人都知道父皇待她情深意重,就是曾经的母妃都未能得到过父皇这般真心实意的爱。将军如此聪明,就算蝶儿不说,将军也该明白,後宫的女人容不得任何人染指,尤其是父皇极为宠爱的女人。”蒙毅神色不豫,低沉道:“公主放心,臣还不是莽撞之人,既然臣奉旨娶了公主,日後便不再想旁的女子。”   天色阴沉可怕,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天边便如酽酽墨汁泼过,顷刻间,大雨倾盆如注,激起那青石砖上一层层泛白的涟漪。蒙毅送蝴蝶回到房中,珠儿见他俩衣服均被濡湿,忙与婢女翠环上前侍奉他们将身上的衣服换去。   见蒙毅望着窗外的雨势呆呆出神,翠环低低喊了声:“二公子。”声音极低,似是蝇语。蒙毅只是恍若未闻,直到翠环又喊了声“二公子”这才转过身来,却是执起那案上的长剑,说了句:“夜深了,请公主早些歇息。”便疾步退出房内。   蒙毅方至庭院才停下步子,见他*长剑,又将剑鞘随手一扔,只听到“桄榔”一声,却见他早已舞起了剑。雨势极大,急促的雨珠子顺着那柄银光闪闪的长剑飞舞,似是这天地间唯他一人,孤身而立。   原以为不爱了,殊不知那爱早已入骨。蒙毅腕下一转,只见银光一闪,与那凄风楚雨般让人不寒而栗,只听他声音凄厉悲痛:“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颓。我姑酌彼金?,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丶六十七章:迎风向背笑惊人(三)   原以为此次随行蒙毅与紫骞定会赫然在列,不料竟被嬴政留守宫中,而紫甫作为扶苏的辅臣同样被留置继续辅佐。   此诏谕一发,即刻准备东巡。   二月时节,乍暖还寒,锦离却只穿了件素净夹衣斜倚长廊前,举目远眺,那一方碧蓝通透,日头正从树梢下慢慢露出头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半边天便如胭脂霞翠,衬得四下里通红一片,仿佛一条极艳的丝绸裹簇。   见她正望得出神,香兰轻步上前替她披上了件素白色披风,心疼道:“姐姐,这里风大,咱回屋去吧。”锦离恍若未闻,良久,才低声问:“皇上可是走了?”香兰点点头,见锦离并未转身,又回道:“刚走没一会儿。”话犹未落,又像是想起什麽,道:“姐姐,适才苏大人打发了身边的侍卫前来回话,说皇上留了他在宫中护卫,若是姐姐日後有什麽事只管遣了奴婢去找他。”   锦离唔了声,轻声道:“苏大人是个好人,日後怕是要连累他了。”香兰心生疑惑,问:“姐姐何出此言?”锦离转过身来,并未解释,只淡然道:“既然住了进来,就该心无旁骛,只是,如此一来,就苦了你和顺喜。”见她面露愧疚之色,香兰慌忙握上她纤细的素手,坚定的说:“只要能跟着姐姐,奴婢就不觉的苦,奴婢只是心疼姐姐。”   怎能不让人心疼?万佛堂本就是吃斋念佛的地方,孤苦寂寥,清冷萧瑟,与冷宫无异。自那日搬进来,便受尽了那些宫人的白眼,若不是紫骞从中打点,除却那从中克扣掉的例份不说,怕是每餐送来的膳食也都是冷搜的。   好在锦离不予计较,反而还宽慰香兰道:“如今少了那些繁文缛节,咱们倒也乐得清闲自在,还管那些人做甚麽。”话虽如此,但每每得了空,香兰同顺喜仍免不了抱怨几句:“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   皇帝出巡必定安置好了一切,除了由专门人员每日前去遣送摺子外,朝堂上一切琐碎事务便有长公子扶苏处理。这日扶苏从国子监回来,瞧着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便扬了扬手,示意身後跟随的宫人退下,只留了贴身内官宝来在前面引路。   自从扶苏回宫後,常常一个人跑去华阳宫静坐,宝来只当他又想郑妃了,直到走了好一会儿待发觉不是去华阳宫的方向时,一座偏僻荒凉的宫殿映入眼前。宝来认得此宫殿正是万佛堂,虽然每日也有人前来洒扫,只因久不住人,那些奴才们才随便敷衍了事。只是不知主子为何好端端的来这偏僻无人问津的地方。   扶苏并不理会宝来疑惑的眼神,见他依旧面若无事信步上前,守在宫门外的卫士见後相互对视了一眼,匆忙垂首行礼。扶苏倒也客气的冲他们点点头,道:“本宫进去看看锦离姑娘。”话音刚落,那些卫士脸色极为难看,其中一位硬着头皮上前垂首恭声道:“回长公子,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踏进里面一步,还请长公子不要为难奴才们。”   “放肆!”扶苏还未开口,就听宝来厉声喝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麽东西,长公子也是你们可以拒绝的?”见那卫士连连道了声“奴才不敢”,宝来这才看向扶苏道:“主子,既然皇上有令,咱还是回去吧,再说这地方湿气重,万一伤了身子,奴才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扶苏见他说的有理,遂点头道:“罢了,本宫也不为难你们了。”顿了顿,又道:“你们只管听着,无论锦离姑娘发生何事,都要第一个禀报给本宫。”听完这话,众卫士脸上稍稍舒展开来,皆恭敬的道了句:“是,奴才遵旨。”   送走扶苏後,他们刚松了口气,远远又瞧见紫骞巡逻至此,复上前行礼。紫骞叫起後,望着扶苏走远的方向问:“长公子来做甚麽?”仍旧是那名卫士如实道:“回将军,长公子只说进去看看锦离姑娘。”蒙毅“唔”了声,转念又问:“各宫娘娘可是又来了?”   卫士答:“自从上次被将军劝走後,并无再来,只是……”见他说话吞吞吐吐,蒙毅脸色一沉,问:“只是什麽?”那卫士一想,道:“今儿早安主子就打发了身边的宫娥前来,倒也没要进去看锦离姑娘,只是给了奴才们一对玉镯子,叫奴才们仔细当差。”说着将那对玉镯从衣袋里拿出来捧到蒙毅面前。   蒙毅认得那对玻璃翠玉镯乃御用之物,心下已了然安妃的用意,不禁轻笑一声:“皇上,臣总算明白了您的良苦用心。” ☆丶六十八章:迎风向背笑惊人(四)   一到四月,满院花木浓郁茂盛,香兰也惦念着日月宫里栽植的石玉兰,便托了宫门外当值的卫士去到庭院内摘了一束花枝插在那高几上搁置的青花琉璃双耳瓶内,为清冷的屋子更添几分素雅。   虽说日子过得清苦,但她们也会从中寻了乐子。这日刚诵完经,锦离瞧着日头和煦,回头吩咐顺喜将软榻搬了出来,斜倚上去仔细看着手上执的《佛经》,而香兰则安静的坐在一旁低头绣着花样。顺喜见左右无事,凑到香兰身边笑嘻嘻道:“香兰姐姐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怕是那司针房的人都及不上香兰姐姐一二。”   香兰却啐了一口,道:“少在这溜须拍马的,不就是想在我这儿讨一条帕子,你说你一太监要了去做甚麽用?”顺喜倒也不在意,又哀求道:“好姐姐,你就给了我吧,等日後有用到我的地方,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顺喜也定会义不容辞。”说完还不忘拍了拍那单薄的身板,惹得锦离与香兰一阵大笑。   锦离实在不忍看他可怜,忙道:“香兰,你还是给他吧,省得叫他整日围着你打转。”香兰笑道:“既然姐姐都发话了,那赶明儿绣了给你就是了,只是你一太监要帕子做有甚麽用?”顺喜摸了摸後脑勺,不好意思道:“我曾答应过向月要送她一条顶好看的帕子,所以才想着找好姐姐你帮忙。”   锦离不解,问:“向月是何人?”香兰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向月与我们一同进的宫,佟主子见她机灵一早就要了去,只是佟主子出事後,她就被打发到永乐巷去当差。谁都知道凡是在那里当差的人永无出头之日,我和顺喜看她可怜,平素里也常接济她。”又瞧了顺喜一眼,道:“顺喜更是去的勤,这旁人不知,自个儿心里还能没个数?只可惜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总归是一同进来的,又服侍一个主子,他的那点心思香兰怎会不知,奈何皇宫最是容不得他们的感情。想到这儿,香兰暗暗叹了口气。   日子过得极快,恍惚间已是嬴政出宫的第五个月头,紫骞循例到万佛堂转上一转,又吩咐卫士当好差後便交卸了差事。待回到府上,已经到了掌灯的时辰,魏福执着一盏羊角风灯早早候在府外,见紫骞的马近前後,忙上前替他照亮。   紫骞下得马後,随手将马鞭掷到一侧的侍从手上,又问魏福:“二公子可是回来了?”魏福应道:“回主子,刚过午时二公子倒是回来一趟,随後又出去了,好像是去了雅苑。”之前他也曾问过紫甫的心思,只是疑惑俩人情投意合却迟迟没有成亲的打算,但毕竟那是他俩的事,紫骞也不好明面上逼问,时间长了,也就由了他们去。   夜色浓稠,一轮新月低低悬挂於天幕下,仿佛伸手可摘。回到屋後,魏福见紫骞已是满头大汗,忙回头命婢女端了盥洗用具来,又殷勤的捧了凉茶盏来,道:“主子,奴才早就叫人给预备好了。”   紫骞接过咕咚几口饮尽,不觉痛快又命魏福斟满,如此三两杯後,才觉浑身凉爽下来,便藉着案上燃着的蜡烛埋头看起了卷章。屋内一时静下来,唯闻窗外梧叶漱漱,像是下了雨。见魏福前去关了窗子,抬起头问:“外面可是下雨了?”话音未落,只见窗外有人影晃动,魏福不由提了嗓子厉声喝问:“何人在那里?”紫骞也被他的声音唬了一跳,旋即镇定下来,命道:“你去看看。”   不一会儿帘子被再次挑了起来,只见一名眉目清秀身着太监服饰的男子跟在魏福身後走了进来,见紫骞後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哆哆嗦嗦道:“求大人救救姐姐。”紫骞已经认出了来人正是顺喜,不禁一惊,问:“发生了甚麽事?锦离姑娘怎麽了?”   顺喜连连磕头道:“姐姐前几日受了凉,原想着休息几天也就没事了,谁承想非但没有好,反而又加重了,今儿早起来又发了热……”不等说完,紫骞打断问:“好端端的怎麽会着了凉?没有请太医吗?”顺喜停止了抽泣,哽咽道:“请去了,可那些人也都是看着主子的眼色行事,见姐姐不受宠更是没人前来。如今夏太医又不在宫里,奴才实在没办法了才斗胆前来请大人帮忙。”   紫骞知道锦离定是害了大病,如若不然顺喜也不会冒险出宫,遂见他并未多想赶忙让魏福备好马车进宫。   屋内举了蜡,偶尔有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得那烛光忽明忽暗。香兰焦急万分的望着门外,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地上,又像是极沉重的石头砸在心上。望了一会儿,并未瞧见人影,只得走到锦离近旁,心疼的瞧着还在昏睡中的锦离,小声啜泣道:“姐姐千万要坚持住,苏大人很快就来了。”   软榻上,锦离紧蹙秀眉,苍白如雪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挂了两行清泪,低低“闷哼”一声,不在言语。   紫骞先去太医院请了张太医,才随同顺喜赶来万佛堂。一进屋,瞧见香兰手中拿了条帕子不停的替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见他来後,忙起身朝他施礼:“奴婢叩见将军。”紫骞点了点头示意她起来,又回头对张太医道:“太医,快,救人要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紫骞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的伫立在那里,眼睛紧紧盯着那孱弱病怏的女子,生怕一眨眼那女子就会从他面前消失。仿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却是听到女子低低喊了一声,因着声音极小,因着隔的远,听不真切。   忽而又一凄厉声响起,那张太医已然请完脉叫香兰随他去抓药,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了他与软榻上的锦离。紫骞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正犹豫着,只听锦离喊了声:“政……”这一声喊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叫人委实忍不住可怜。   如此这般,纵使紫骞也不忍再离去。他放轻了步子,走到她面前,生怕一点声响便将她吵醒,旋即弯下腰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离儿,我在这儿,你莫要怕。”   政……是你来了吗?你终於来了,只是为何只有在梦中,才能与你相依偎?锦离依旧昏睡着,但手上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拽住了那一角衣袍,如果这是梦,那麽,她宁愿不要醒来。 ☆丶六十九章:迎风向背笑惊人(五)   嬴政回宫已是过了一个月之久,见他先在御书房叫见了扶苏略略问了一下朝中事务,随即又传了几名大臣近前回话。待一切处理完後,方才回到长信宫命人换去了朝服。目光不经意间瞥向御案上那一方帕子,像是想起了什麽,回头问侍立一侧的俊朗少年:“卢生,你师父可有教过你如何医治人心?”   少年卢生与师徐?皆应嬴政所请跟随入宫,见他将望向远处的目光收回,淡然道:“医心不如交心,皇上,依臣之见,男女之间无外乎一个‘情’字。皇上虽贵为国君,却也是性情中人,自然看得重些,但凡事皆由天注定,皇上如此聪明,定会明白这其中的取舍。”   嬴政叹道:“若这般容易放下,朕早就放下了,何苦还等到现在。”又盯了那帕子好一会儿,道:“你只说对了一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卢生却道:“臣以为皇上不信命。”的确,皇帝就是天子,天子就是一切生灵的主宰者,见嬴政如此说,卢生自然心生疑惑。嬴政正欲开口,却见赵德进来通报:“皇上,苏大人求见。”   紫骞进来时,一眼瞧见了侍立一旁的卢生,只觉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见他忍不住又看了眼才大着步子上前如仪行礼:“臣叩见皇上。”嬴政斜凭软榻处,因连日赶路,一回宫又忙不停歇的处理朝政,这会子脸上已露出倦意,随意问道:“宫中情况如何?”   紫骞道:“回皇上,宫中一切安好,只是……”凌厉的眸子扫了卢生一眼,嬴政安然道:“不打紧,你只管如实禀告就是了。”紫骞已然跪了下去,道:“皇上,臣特前来请罪。”嬴政沉吟不语,紫骞继续道:“臣有负皇上重托,未能照顾好锦离姑娘,才让姑娘生受了病。”   锦离害病之事早有扶苏呈了摺子上奏,那日他正在行宫御书房朱批,案旁搁置了两摞奏摺,因送来的摺子繁多,生怕一时看不到重要的摺子误了国事,遂每次将朝政事务与生活琐事分开来放。嬴政将那些朝政奏摺看後完,不经意间瞥见那一摞奏摺上赫然三个大字‘洛锦离’,他一时好奇忍不住翻看,果然出了事。   赵德见他脸色苍白,唬的一跳,斗胆上前叫了声“皇上”。他恍若未闻,良久,蓦得起身:“赵德,将朕的马牵过来,朕要回宫。”赵德不知发生了什麽事,只得挥手命当值的内官前去牵了马来。但回宫却是大事,总得去知会了那些扈驾及随行的大臣,才好起驾,於是问:“若皇上此刻回宫,奴才这就叫人预备去。”   不料此话一出,嬴政方才脸色骤起却又平复下来,目光空空如许,只低低重复叙述着:“朕回去做甚麽……”仿佛失了魂的木偶,赵德看的又惊又怕,大气亦不敢出一声,好像连那心跳也跟着停止了。许久,方听得他低声道:“叫太医好生照看着,若她有任何差池,只管提头来见。”声似蝇语,却极为冰寒。   赵德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垂首道:“是。”   紫骞见他微怔出神,低低换了声“皇上”将他拉回现实。嬴政薄唇略动,紫骞道:“虽说锦离姑娘已大好,但那万佛堂到底不是养人的地方,臣恳请皇上准许姑娘搬回日月宫去。”嬴政淡淡道:“朕叫她搬去万佛堂也是为了打磨她的性子,既然懂了规矩,自然不便再住下去。”又对赵德道:“你去叫人到日月宫收拾好,再叫人到万佛堂接她回去。”   赵德答应着退出去後,一旁站着的卢生自请上前道:“皇上,臣随师父习医多年,也医治过数例疑难杂症,承蒙皇上不弃,臣自愿前去替锦离姑娘请脉。”卢生的医术嬴政自是信得过,遂点点头应允下来。 ☆丶第七十章:临风无语淡生香(一)   锦离搬回日月宫已是巳末时分,香兰上前打起了帘子,忽然一阵暖气迎面扑来,锦离抖得一个激灵,不禁问:“还没足月份,这会子怎麽生起了火?”赵德道:“回姑娘的话,皇上素日惦念着姑娘,知道姑娘大病初愈,需要调养,特命奴才们生起了炭火。”   屋内装饰依旧从简,却比先前舒适许多,香兰扶着锦离到软榻处休息,赵德见左右没什麽事便同那几名内官请辞退了下去。因有多半年未回日月宫,自然想的紧些,这会子顺喜正同另几名太监坐在廊下唠起了磕。   偶尔一阵笑声传来,香兰生怕吵到锦离,赶忙出来喝斥道:“你们几个轻点,回头吵醒了主子有你们好受的。”话音刚落,果然立即寒蝉若禁,其中一名年龄不过十四五的小太监打趣道:“香兰姐姐真是越发出窕了,等哪天出宫过上了好日子,可别忘了咱们啊。”   香兰脸色一红,啐了他一口:“你这小兔崽子当真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拿你姐姐寻开心。”小太监笑嘻嘻的说:“日月宫里就数姐姐最受主子得宠,主子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只是皇上待主子时冷时热丶时好时坏,着实让咱们猜不透,还请姐姐给咱们指点一二。”   顺喜便轻捶了他一拳,香兰又喝斥道:“我看你是愈发没个规矩了,竟然打听起主子的事来,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寻了去连累了主子,头一个拿你试问。”小太监嘻笑道:“姐姐教训的是。”   香兰叮嘱几句转身刚回到屋,听到外头尖细极利的一声:“卢大人驾到。”香兰倒是听小贵提起过卢生,说他不仅医术高明,还是位翩翩俊朗公子,待得入殿来,趁行礼之际偷偷瞧了一眼,果真名不虚传。他眸子清澈如水,仿佛直望到人的心里去,语气更是温润有力,道:“臣奉皇上之命前来替锦离姑娘请脉。”   香兰柔声道:“奴婢这就进去请姐姐,还请大人稍作些等候。”   不稍片刻香兰便扶着锦离走了出来,卢生见後忙上前打了个千:“姑娘。”锦离从未受过如此大礼,惊得向後连连退了几步,方行礼如仪:“奴婢叩见大人。”素衣裹簇下单薄的身子早就瘦脱了形,本就清亮的眸子也已变得黯淡无光,仿佛只是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卢生欲言又止,只低低叫起。锦离起身後打量着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可又觉得半分都不像。眼前的他虽只穿了件家常的便服,但举手投足之间更显尊贵,全然不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能及得上,又怎能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卢生见她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不由轻咳一声,锦离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慌忙颔首垂眉,道了声“大人恕罪”,模样分外娇羞。卢生倒是声音平和:“无妨,不过臣请脉时不得有旁人做干扰,还请姑娘屏退了去。”   锦离点头,待殿中只剩下她和卢生後,道:“有劳大人了。”却见卢生缓步上前低声喊了句:“离姐姐……”便哽咽顿住,澄澈的眸底旋即有泪溢了上来,越流越多,仿佛断了线的珠子。离姐姐——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如今听得真切却又恍若隔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洛府,那时候的他已经初见笑容,常喜欢跟在她身後喊:离姐姐。   “离姐姐,我是小包啊。”蓦地卢生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小包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离姐姐了,小包好想离姐姐……”   锦离伸手仔细抚上他清俊刚毅的脸,似要将那五官都牢记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小包……”极大一颗眼泪淌下来,落到他的脸上,和着他的泪落在地上无声无息。是她的小包,她的小包没有死,他回来了。锦离扶起他,脑海中却闪过一丝疑问,卢生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调整了心绪,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那晚大火,他浑然不知,待醒来时却发现竟是在一艘小船上,不料又身负重伤,幸好得以徐?相救。徐?见他聪慧灵透,实属难得人才便将他收下,赐名‘卢生’。又亲自传授医理,短短不过几年,也算声名在望。   锦离问:“既然如此,那你又怎麽会进了宫?”卢生道:“皇上行至琅琊郡时遇到刺客,刚好我和师父采药经过那将他救下,皇上见师父精通占卜之术,遂请了我和师父出山归秦。”锦离点点头,随後又问:“方宁姐可知道你进宫之事?”卢生摇头道:“素闻离姐姐病着,我就向皇上请旨前来替离姐姐请脉,还不曾见过姐姐。”锦离粲然一笑,道:“明日我打发了香兰去请方宁姐,若是她见到你定是要高兴坏了。”   第二日一大早锦离便打发了香兰到锦绣宫请了方宁来,姐妹俩因好长时间未见自然聊得久些,方宁先询问了锦离的病情,说道伤心处便忍不住暗自落泪。这时香兰进来通报:“姐姐,卢大人来了。”方宁疑惑的问:“卢大人?可是这次随皇上回宫的卢大人?”   锦离点头道:“确是此人,莫非方宁姐认识?”方宁笑道:“我哪里认识,不过是听奴才们私底下议论过罢了。”语罢,卢生已翩然而至,向方宁垂首行礼:“臣给娘娘请安。”按着规矩後宫妃子理应回避,岂料他竟如此从容,不觉有些呆住,良久才反应过来,道:“起来吧。”又对锦离道:“离儿,既然卢大人在这儿,我就先回去了,赶明儿得了空再来看你。”   方宁转身正欲离去,锦离不禁脱口道:“方宁姐,他是小包啊”仿佛一声晴天霹雳在她耳边炸开,转过身来似是不确定的喊了声:“小包?” ☆丶七十一章:临风无语淡生香(二)   这一年倒也过得极快,疏疏几阵春雨过後,满目的红肥绿瘦,奼紫嫣红。卢生从锦绣宫回来,虽是执了伞,但那细密如丝的雨珠子仍裹了风卷入伞内,待走到廊下,衣裳早已濡湿大半。因他医术高明,又是嬴政极宠爱的臣子,如今已是顶了夏无且多半差事。   他将手中的那把青油纸伞收好後,方才转身进了屋。徐?已在屋内等了好半天,见他後不搵不怒的问:“可是去锦绣宫请脉了?”卢生将伞立於门後,道:“是,今儿早起来宁妃娘娘说有些不舒服,就打发了她身边的宫娥阿茵过来寻了弟子。”   徐?紧紧盯着他,好一会儿,问:“你可还记得为师曾对你说过的话?”卢生虽不知徐?这一问是为何,却也恭敬回答:“弟子永生不忘。”那时他伤势极重,性命堪虞,若不是有徐?相救,又怎能苟活到现在?甚至於现在的风光无限。   徐?对於他的回答倒也满意,只是稍稍平和的脸上顿时凝结,厉声喝斥:“卢生,你好大的胆子,若不是你师弟韩终及时禀告,为师如今还被你蒙在鼓里一无所知。”闻言,卢生不由一凛,徒得跪在徐?面前,只是紧闭双唇。徐?神色着急,道:“小包,难道你还不愿如实招来?”   卢生跪在青石砖上深深的磕了个头,这才向徐?如实道来,临了又磕了个头道:“弟子并不是有意要瞒师父,只是宫中耳目众多,倘若不仔细留意,怕是师父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弟子的命是师父给的,师父若是想取弟子的性命,弟子绝无怨言,只是请师父不要为难弟子的两位姐姐。”   “糊涂!”徐?一口气未提上来,踉跄的向後退了几步,伸出手指着他道:“为师要你性命做甚麽?”卢生只低着头,徐?道:“为师为你取‘卢生’那日起,就是要你忘记以前的身份,所以你是卢生,你也只能是卢生。”卢生道:“师父,弟子从未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无论是之前的小包还是现在的卢生,您永远都是弟子的师父。”   徐?长叹了口气,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界万物皆化相,心不动,则万物不动,心不变,则万物不变。卢生也好,小包也罢,世间万物,自有定数。”卢生自然是听得懂这些术语,又听徐?道:“你起来吧,你且记住,今日所谈之言切勿让他知道。”   卢生道了声“是”,起身後望了案上搁置的紫铜鎏金香炉一眼,一缕轻烟无声飘来,又被那窗外袭来的凉风吹散,倒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声音更是几不可闻:“师父,弟子还有一个请求——弟子想借师父的燃情香一用。”   徐?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莫非你是想……”卢生点点头,徐?道:“此事须得慎重,你可想清楚了?”卢生眼睛一亮,道:“是,师父,弟子已经想清楚了。”   天气日渐暖和起来,这日嬴政下朝回到东暖阁後又唤来卢生,他先向嬴政略略行了个御前礼,嬴政倒也不在意,赐了坐後又吩咐赵德捧来棋枰,这时盈素上来奉茶,嬴政伸手接过呷了口,道:“难得你甚知朕心,来,咱们下一局。”   自然是嬴政执黑先行,卢生执白却并不追随。嬴政用的是‘弃多保少’的策略,虽然数几子已被白子层层包围,但大体却是十分可观,而卢生则用的策略是‘以一敌十’。如此数十子後,枰上仍旧旗鼓相当,不分秋色。   嬴政喜静,唯闻深处御案上搁置的铜漏有序滴落,那御前侍奉,除却赵德外皆退至暖阁外头。嬴政执黑下了最後一子,眯着眼睛瞧着面前的棋局,笑道:“尽管你思虑周全,却也阻挡不了朕的良将精兵。”   卢生恭谨道:“皇上棋艺高超,臣自叹不如。”   嬴政难得心情好,一阵爽朗的笑意後,小贵进来禀告:“皇上,锦绣宫的人来报,宁妃娘娘病重,希望求见皇上一面。”嬴政并不看他,只说:“宁妃病重去请太医便是,难道见了朕就会了好了?”   “皇上此言差矣!”卢生道:“相由心生,病则不病。”嬴政不解:“你的意思是——莫非宁妃是装在病?”卢生摇头道:“宁妃娘娘确实真病,倘若皇上肯去即便病也无病,倘若皇上不去,那怕是无病也病,既然都是皇上妃子,皇上去看看又有何妨?”   嬴政点头,对赵德道:“走吧,去看看她。” ☆丶七十二章:临风无语淡生香(三)   因着天气暖和,殿前的石玉兰开了,大簇的兰花在阳光下,仿佛涂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分外耀眼。幽幽一股极淡的清香向那殿门外散去,直如沁人心脾。锦离已有多日未出宫门,心中惦念着方宁的病情,於是吩咐香兰道:“香兰,你随我去锦绣宫看看罢。”   素知方宁早已大好,只是一连几日嬴政都宿在锦绣宫,生怕锦离听闻伤心,便叫日月宫的所有宫人都守口如瓶,若是锦离问起,只说“宁妃娘娘染了风寒”了之。锦离见香兰发愣,问了句:“怎麽了?这般魂不守舍?”香兰回过神来,连连说道:“没什麽……”瞧着外面的天色,估摸着嬴政已经上朝去了,道:“是,奴婢这就随姐姐去锦绣宫。”   日月宫距锦绣宫并不远,香兰引了锦离一路穿花踱柳,背後已经沁了一层薄薄的细汗,阵阵微风吹过,反倒有些奇痒,不觉放慢了步子。香兰只当她走的累了,不由道:“姐姐才刚大好,这一路走下来怕是又要难受了,奴婢还是扶姐姐在这儿歇息片刻。”   虽说那天上的日後正足,可仍有风从她耳畔掠过,吹得那衣鬓飘飘,锦离不禁微微打了个寒噤,香兰心疼道:“奴婢去给姐姐添件衣裳。”待香兰回去取了件云缎披风披在她肩上,她冲她笑了笑,说:“咱们走吧。”   香兰自上前引了她行至锦绣宫,远远瞧见内官簇拥着御驾往长信宫的方向行去,脚下更像是坠了千斤石头挪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那一抹身影消失的无踪无迹。香兰瞧着心疼,张了张嘴却只喊了声:“姐姐。”   锦离乌沉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凄苦,旋即温和下来,笑道:“方宁姐是皇上的妃子,如今又抱恙在身,自然该去看她。”声若蝇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香兰担心的又喊了声“姐姐”,锦离转过身来,道:“我没事,既然方宁姐有皇上照顾,那咱们改天在来看她。”   见锦离已经离开,香兰赶忙转身小跑几步跟上她的步子,没走几步传来一阵嬉笑声,锦离有些好奇凑上前去,见是一年方八岁的孩童与一群宫人在假山处玩捉迷藏。那孩童用一锦帕蒙住了双眼,看不出模样,但从他穿着服饰上看去,不难猜出他定是哪位妃子所出。锦离正暗暗猜测着,不料怀中一暖,已被孩童抱个满怀。   香兰早已吓得面如土灰,那孩童依旧紧紧的抱住锦离,得意的说:“本公子说过一定会抓到你的,哈哈……”说罢将帕子一摘,见不是要抓之人,不由一惊,连连向後退了几步,问:“你是谁?”那些宫人此时也都小跑上前跪在他面前,磕头道:“公子恕罪,奴才这就轰她们走。”锦离心知已经猜中他的身份,缓缓行礼道:“奴婢扰了公子雅兴,还请公子恕罪。”   那孩童突然上前拉上她的手,稚嫩的说:“宫娥姐姐,我要你陪我玩。”锦离低下头,对上他那一双乌黑的眸子流光溢彩,胖嘟嘟的脸上半分看不出那个人的影子,却甚是可爱。锦离问:“那要先告诉姐姐你叫什麽名字?”孩童点头答:“胡亥。”   胡亥乃胡姬所出,是嬴政的第十八个儿子。对於这些锦离自是知道,见胡亥对她并不陌生,而她倒也喜欢这个孩子,於是温和道:“姐姐带你去日月宫可好?”胡亥喜滋滋的点了个头,锦离便对香兰道:“走吧,带胡亥公子回宫。”   打那日起,胡亥时常跑来找锦离玩耍,一向冷清的日月宫倒也热闹起来,锦离更是重展笑颜。香兰也许久未曾见过她笑得这般开心,仿佛回到了初见面的时候,那时的她俨然是个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小姐,待下人却又无一点小姐的脾气。再後来,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每每盯着一处不是发愣就是叹气。   这样的主子,怎能不令她心疼丶担心?   锦离知道胡亥喜欢吃梅花酥酪,早早叫香兰预备好了,果然进膳时辰刚过,胡亥就规规矩矩的在方案前坐下来,锦离先叫香兰去端了那梅花酥酪,然後又一本正经的问他:“前两天淳于先生教你的《无衣》可是背熟了?”胡亥点头道:“早就背熟了,我背给姐姐听——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於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於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於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见胡亥摇头晃脑的模样,锦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时香兰已经将酥酪端置上案,胡亥伸手便抓了一块塞进嘴里。锦离担心她噎到,忙叫香兰捧了茶盏递到他面前,道:“慢点吃,这些都是你的。”香兰笑道:“公子,奴婢瞧你倒像是几天没得吃饭,难不成是那些奴才饿着你了?”   胡亥又胡乱吞了一块,道:“他们才不敢饿着本公子,倒是香兰姐姐的手艺越发好了,所以我才留着肚子过来的。”香兰道:“要是公子喜欢,奴婢下次再做给公子就是了,可这肚皮是自个儿,回头撑坏了肚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胡亥又自顾自的吃了几块,忽然笑眯眯的凑到锦离身边,道:“锦离姐姐,听母妃说我很快就要有皇弟了。”说着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说了句“我吃饱了”後起身伸了个懒腰,道:“锦离姐姐,我该回去了,要是母妃见不着我又该着急了。”说罢一溜小跑了出去。   锦离又望了眼消失的身影,问香兰:“宫里又有哪位主子怀孕了?”香兰欲言又止,一想此事终究包不住,便轻声道:“是宁主子。”   锦离一怔,那乌沉发亮的眸子旋即一点点碎裂开来,只听得她幽幽一声长叹:“我也想要个孩子。” ☆丶七十三章:临风无语淡生香(四)   方宁怀有身孕却是宫中一大喜事,嬴政对她的荣宠更是日渐显现出来,去锦绣宫的次数也愈发多起来,胡姬还特意从後宫拨了两名宫娥过去当差,使得後宫其她妃子无不对她另眼相待。幸好她并不侍宠如娇,从而敛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锦离听後倒也平静如常,只仰着头眺望那一方碧蓝通透的天,忽然有几只宿鸟“扑腾”着翅膀从上空盘旋飞过,不一会儿也飞出了那深深高墙外,只余了那薄薄的白云,被风一吹也似要化去。留期许,空寂寞,入梦来,泪沾襟。隔了那楼台殿宇,隔了那千山万水,终究一场欢喜一场空。   胡亥依旧每日来日月宫玩耍,这日午时刚过,灼灼炎日晒得那■亮的青砖地泛起了一层刺眼的白光。锦离素来畏热,躺在软榻上翻了几个身後坐起身来,香兰忙上前挑起帘子,问:“姐姐可是哪儿不舒服?”锦离摇了摇头,执起手边的纨扇轻轻扇着,只听得那扇柄下垂着的流苏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让原本焦躁的脸上渐渐安静下来。香兰捧了盏凉茶端到她面前,她伸手接过後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凉爽不少。   这时有宫娥进来禀告:“主子,胡亥公子来了。”   锦离先让他在殿外稍些等候,便起身让香兰替她梳洗打扮。走到外殿後,胡亥高兴的上前握上她的手,道:“锦离姐姐,你可否带我去锦绣宫看看?”锦离诧异的问:“你去那做甚麽?”胡亥道:“自然是去看我的皇弟。”听他说完,香兰担忧的望了锦离一眼,见她却是若无其事,只淡淡应了声:“好。”   怀孕期间最易酣睡,方宁醒来时,锦离和胡亥已经在西暖阁外等了好一会子。仔细一年没来这儿,到如今却宽敞许多。朝南的白梨木缠枝案上,还搁置着今儿早内务府送来的数匹绸缎,一侧的梅华式填漆小几上置着的还有几件御赐方物。锦离原本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被那小几上搁置的金丝织锦方盒吸引了过去。   锦离只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见过。正当她望着那锦盒出神之际,方宁已被阿茵搀扶着出来。胡亥不明所以的拉了拉她的衣袖,待她回过神来,从容的起身行礼。方宁见站在锦离身边恭敬行礼的胡亥,不由问:“离儿,这孩子是谁,怎麽没见过?”不等锦离答话,胡亥已然恭敬道:“回娘娘,儿臣乃父皇第十八子——嬴胡亥。”   方宁自然是知道,她点点头,叫他们坐下,然後又回头吩咐阿茵奉了茶盏点心来。因为足月,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行动略有不便,但那脸上依旧清婉动人,娇俏俊美。   坐了片刻後,方宁瞧着那日头敛去了光热,便道:“离儿,你陪我到外面走走罢。”锦离应声後起身小心翼翼的搀扶上她向外走去。阿茵早已将软榻搬了出去,待锦离扶着方宁斜靠过去,身後响起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仿佛喉咙里含着一根极利的尖刺,惊得锦离微微一震。   锦离缓缓转过身来,周围早已跪了一地。嬴政数月未见过锦离,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不由多看了眼,只觉本就瘦弱的她又清减少许,怕是上次作病的缘故。方宁忙起身行礼,余光却瞥见锦离臻首垂眉,盈盈一张秀脸上更加苍白如雪。   嬴政大踏步上前,只在锦离身边停滞一下,便走到方宁面前,扶起道:“如今你身怀皇嗣,大可不必再行这些虚礼。”方宁道:“皇上担心臣妾实实是臣妾的福泽,只是宫中人多口杂,若被以讹传讹到姐姐们那去,那臣妾这莫须有的罪名可要坐实了。”嬴政笑道:“依你就是了,只要不会伤了朕的皇儿。”又叫众人:“都起来吧。”众人起身後,嬴政又对胡亥道:“亥儿,你怎麽到这儿来了?”   胡亥上前行礼道:“回父皇,儿臣随锦离姐姐一同过来,只想看一看儿臣的皇弟。”嬴政“嗯”了一声,见赵德将御榻搬出来後,他坐过去,神色平和道:“难得如此热闹,倒也不必拘束着,依旧原样便罢。”   众人皆应声:“是!”方宁上前携了锦离挨着自己坐下,这时胡亥走到嬴政面前道:“父皇,儿臣想和他们玩捉迷藏。”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嬴政难得高兴,也就欣然应允下来。胡亥先谢了恩後,便招呼了香兰丶阿茵及其他几名宫人,反正已有嬴政的口谕,众人也都兴致勃勃的陪着胡亥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方宁望着嬉笑的胡亥沉思片刻,道:“离儿,你为何与他走的这般近,你可知他的母妃就是胡姬?”锦离本定定的瞧着他们,听方宁如此说,倒也点头道:“方宁姐,他还只是个孩子,若是胡姬做了什麽,也与他无关。”经过数日相处,锦离只觉得那孩子温文无害,仿佛清晨的露珠般晶莹剔透,叫人忍不住去呵护。   两姐妹又唠了好一会儿,方宁觉得有些乏了,便由锦离扶着向嬴政请辞退去。突然一个转身不及,锦离已经摔倒在地,只听得耳边痛苦的呻吟声。众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愣在原地,倒是嬴政最先反应过来,冲到锦离身边,一只手斜剌过来却是将她拽到一边,然後又小心的抱起方宁,冲赵德道:“赵德,快去传卢生。”声音因急促已经变得尖锐起来。   众人回过神後忙簇拥着嬴政进至殿内,锦离仍旧躺在地上惶惶望着那一滩血迹,仿佛开在地上极艳的一朵花,衬得那青石砖上格外刺眼。显然她还未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良久,待得回过神後,低头看过去,见那凝霜皓腕处不知何时多了点点淤青,却又不觉得疼,好像那淤青本就素来浑成一般。 ☆丶七十四章:临风无语淡生香(五)   方宁的孩子到底没能保住,片刻,殿内传来了她歇斯底里的呼喊声,那声音凄厉绝望,每一声都像是一把极锋利的匕首刺穿耳膜凿在她的心上,那淋漓着的鲜血再一点点攒入四肢百骸,使得那薄弱的身体如同残破的布偶般失了气力。   香兰慌着小跑几步上前扶起锦离,哆哆嗦嗦的叫着“姐姐”,便欲引了她回宫,不料手上一疼,但见锦离死死抓着她的手,因力气极大,她的小指甲已经深深陷了进去,旋即有血滴子渗了出来,疼的她秀眉紧蹙,只得哄道:“姐姐放心,卢大人医术了得,定会保了宁主子母子平安,咱们回去吧。”锦离却恍若未闻,只呆呆的望着香兰,半晌,方才点一点头。   此时整座锦绣宫已忙作一团,无暇顾及她们。香兰引着锦离出了锦绣宫,不过短短一段路程,锦离竟走的十分吃力,只觉得喉咙内有一团火,似要将她整个人灼烧起来才肯罢休。忽闻身後有窸窣声传来,落足却是极轻。锦离转过身去,见卢生着一件素白大裳,那如刀刻斧斫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香兰上前盈盈施礼:“奴婢见过卢大人。”卢生略略点头,道:“香兰,你先下去吧,我与你主子说几句话。”香兰应声退去後,那些想要问的话还未问出口,却又被他咽了回去,只低声道:“离姐姐,你还好吗?”   天色渐渐深下来,但见天际边一钩银月衬着薄薄几缕淡云,那清华如水照在她淡青色纱衣上宛若芙蓉般清秀可人,那凉风徐徐,却吹得她微微一凛,雪白皓腕上隐隐一丝疼意入骨,低头看去,原来是那痕新伤。这会子倒疼了起来,只见她额际间冷汗涔涔,如沐一场大雨。幸好天色晦暗,瞧不出她脸上是何神色,只听她问:“方宁姐怎麽样了?”声音嘶哑粗噶,倒像是很长时间未曾说过话般。   卢生道:“姐姐安好,只是——孩子没能保住。”   没能保住……到底没能保住。她心下一惊,只觉得那纤纤素手又冷了几分,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方宁姐,对不起。”卢生实在不忍她这般自责,於是道:“发生此事实实大家意料之外,但姐姐受孕却是意料之中,离姐姐大可不必自责。”锦离神情恍惚,卢生道:“不瞒离姐姐,这次我随师父进宫便是想寻了机会带你们出宫,只是那日我对姐姐提起此事时,却被她一口回绝了,她说她是皇上的妃子,只能留在宫中,姐姐素来性子执拗,更是强求不得。只是皇上待她如何,我都看在眼里,亦更心疼她,所以当听她说想要个孩子的时候,我不作想便答应了她。”   锦离像看陌生人般看着他,只见他顿了顿,又道:“若不是有师父的燃情香,皇上也不会几次宿在锦绣宫,姐姐受孕恐怕更不会这样顺利,但没想到……”卢生忽叹了口气,道:“只当是天意难违罢。”锦离已然神色如常,卢生道:“离姐姐,既然姐姐不愿出宫,不如你和我们一起走。”   如果想走,那时她又何必进宫?不,她不能走,起码在未报杀父之仇前她还不能走。她摇一摇头,道:“小包对不起,我也不能和你走。”小包不解:“为什麽?难道你还恋着他?”锦离自然知道小包说的“他”是谁,忆起种种往事,只觉得五味陈杂,愁绪万千。   卢生道:“师父已经在筹备东渡寻仙之事,如果你想离开,只管打发人去叫我,到时候我定会带你离开。”   嬴政曾东巡琅琊郡时,徐?便上书曰:“海中有蓬莱丶方丈丶瀛洲三座仙山,那腾起的云雾乃仙山中居住仙人所化,凡人若是得见,定能求得长生不老,直至万年万万年。”不日嬴政又召来徐?询问此事,那徐?道:“皇上诚意於此,臣便应了这差事,只是昨晚仙人托梦与我,仙人说: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待臣惴惴揣测,若想寻得那长生不老药,还需带去三千童男童女及工匠丶技师丶谷物种种方可。”   嬴政当即下了道圣旨命各地方官徵集三千童男童女。此诏书一发,朝中大臣大多自是持了反对意见,纷纷上折请求嬴政收回成命,谁道嬴政却一意孤行,那些朝臣於是又纷纷请求左丞相李斯拿主意。李斯与蒙毅素来交好,便问:“依蒙将军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经他一问,蒙毅心下已了然,暗暗叹了口气:“左丞相,蒙毅倒有个可行之法。” ☆丶七十五章:寂寞空山只自怜(一)   连着几日阴沉的天气後,这日却是极清朗的天,嬴政下朝後方才回到长信宫,锦离已经进来奉了茶。赵德觑见嬴政,果然见他神色似有不豫,吓得忙朝锦离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快下去。锦离倒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姗姗几步上前侍候嬴政换了衣裳,嬴政依旧紧闭薄唇,不发一言,只用他凛冽的眸子扫了赵德一眼,那赵德早已吓得面若土色,仪态顿失,见嬴政又示意退下去後,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飞快的朝当值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一同退了出去。   嬴政一瞬不瞬的瞧着眼前的女子,只觉得那芙蓉秀面上尽是落寞与哀愁,旋即有两行清泪落下,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嬴政心中隐隐一疼,突然伸手一把将她环住,任由她轻绵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锦离伏在他胸口上,听着他紊乱急促的心跳声,眼泪如那珍珠簌簌落下,却又忍不住质问道:“你说过要与我坦诚相待,为何又要这般待我?”   嬴政蹙眉,问:“我何曾待你不以赤诚之心,只怕是你……”终究没有将最後那句“不肯要罢了”说出来,旁人都知他待她情深一片,如今说出来却又觉得讽刺。记得刚亲政那会儿,赵太后要他喊吕不韦仲父,纵使百般不愿,也只得低下头去喊他,只为有朝一日能与他相抗衡,直至後来嫪毐在众人面前堂而皇之称他的‘假父’,他终於依靠自己的力量将他们的势力铲除。望着臣服在脚下的臣子,他反倒觉得那是对他的讽刺,只是那时他还有一丝存念,可是现在,即便拥着她,却又觉得遥不可及。   锦离只觉得委屈,道:“可是也包括信任?”他只告诉她要坦诚,却从未相信过她,这叫她如何不委屈。嬴政环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听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数说清,只是听到最後,抱着她的手竟然失了力气垂下来,微微带着些疲倦。锦离蓦地一慌,抬起头却也只是瞧着他,目光缱绻沉沦,过了许久,才听得他长长一声叹息:“离儿,也只有你才能让朕从天堂跌至地狱,从地狱再回到天堂。”   锦离自嘲:自己何曾有那个本事,论权术,她及不上他万分,可若论痴情,她何曾少过分毫?只是她不能想,也不敢想,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而她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如此而已。想到这她不敢再想下去,突然话锋一转,问:“政,难道你真的要去寻找长生不老药?”   只一句问话便已了然她来的目的,嬴政唇角扯开一丝,像是在笑:“朕说过,後宫不得干政。”声音平和温然,倒像是在叙述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後宫干政素来是皇帝的大忌,对於嬴政忌讳更甚,只是一想到那些大臣暗地里骂他昏君,她便什麽都不顾得了。   殿中本就安静,此时更是悄寂无声,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她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开口,却听他道:“郑妃薨逝,长公子滞留骊山,九公主寻你相商,郎中令送你出宫,苏紫甫家奴一路护送你到骊山县令府上,不过五六日长公子便回了宫。离儿,朕不糊涂,朕之所以不问,自然是信你,信你存不得私心,更不会算计朕。”   说到这她自是不必再问,唯有轻轻拥在他怀里,低低唤他一声“政”。嬴政亦是动作轻柔的拥着她,好像他们之间从未生过嫌隙一般。既然放不下,那他就拾起来,即便是毒药,他也如饮甘泉。 ☆丶七十六章:寂寞空山只自怜(二)   向晚时分嬴政回到暖阁内,锦离本来在里间屋歇息,听到屋外有低低的说话声,想着定是嬴政回来了,便挣扎着坐起来。嬴政已经走了进来,脸上微有倦色,见到她便问:“可是说话吵到你了?”锦离摇一摇头,察觉不合规矩,又轻声道:“睡了好一会儿了,这会子倒是有些饿了。”   嬴政嗔怪道:“我瞧你晚膳进的少,又贪嘴吃了那几盏凉茶,怎能不饿?”转身对屋外道:“来人,叫司膳房预备些点心来。”只听外面答应一声後,嬴政又转过身来对锦离道:“要不你先躺会,我到外面看会儿摺子,待会让她们进来叫你。”锦离答应着,嬴政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锦离睡眠素来轻浅,此时更是睡意全无,只在御榻上坐了一会儿便趿上鞋跟着走了出去,嬴政正坐在御案旁朱批,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玉兰香,抬起头,望见一双清亮的眸子正定定的瞧着自己,不禁打趣道:“怎麽这般看着我,莫非是不认识了?”   锦离定了定神,浅笑盈盈:“我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等梦醒了,指不定皇上会在哪位娘娘宫中。”话音刚落,锦离自己都觉得酸溜溜的,垂下头不再看她,只觉脸上顿时烧的一片绯红。嬴政在灯下瞧得分明,不由高兴至极,一伸手便将她揽入怀中。她身子薄弱,更是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嬴政怀抱着她倒像是抱着一团棉絮,丝毫不费任何力气。   锦离依旧臻首垂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去那一丝娇羞,嬴政微微叹了口气:“离儿,我不知道你究竟害怕什麽,不过我告诉你,如果这是梦,那麽咱俩就做一辈子这样的梦。”   锦离喃喃道:“一辈子……”   宫人捧了点心进来,锦离抖得一激灵坐起身,嬴政笑道:“不是说饿了,快去吃吧,我还要再看会儿。”锦离答应着坐到一旁,随手捡了一块扔进嘴里,是她极爱吃的桂花蒸栗糕,如今竟觉得食不知味,耳边中仍旧回响着嬴政的话语。一辈子——倘若真是场梦,梦中是她与他的缠绵悱恻,她也该笑出声罢。   嬴政素来畏热,那中间搁置着几盆冰块,时风一过,吹得她身子微微生了寒意。她起身正要回里面去添件衣裳,赵德已经走了进来,神色慌张道:“皇上……不好了……华清宫失火了。”   “啪”的一声,见那盛着点心的青玉色盘子已被锦离带到地上,闷声响着,嬴政蹙眉问:“好端端的怎麽会失火?当值的宫人呢?”赵德道:“回皇上的话,听说是老鼠咬断了蜡烛,才引起的这场大火,郎中令已经带着人赶去救火了。”   嬴政“唔”了声,吩咐道:“赵德,去华清宫。”赵德应声退到暖阁外候着,嬴政回头看了锦离一眼,见她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瞧着自己,目光涣散,又像是看的旁处。他只觉心中一疼,走上去轻握上她纤细素手,低声道:“你也随我去看看。”锦离忽觉手上一暖,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便随着嬴政出了暖阁。   待他们行至华清宫,早已是火光冲天,在那夜幕间仿佛一条暗红绸子层层裹簇,紫骞一边命郎中救火一边只身冲了进去。他的妹妹还在里面,那是他唯一的妹妹——紫玉刚进宫那会儿,紫甫还指责他不疼爱她,到底是一母同出,拥有着血亲的妹妹,他如何不疼爱?只是他比所有人都看的透彻罢了,也因如此,这些年紫玉受得每一丝委屈他都看在眼里,亦疼在心上。深宫中的女人皆是悲哀的,幸好他还可以守护着她,如果她不在了,那他还去守护谁?一想到这儿,紫骞只觉呼吸窒住,喉咙间却被这场大火灼的极疼。   嬴政负手而立,凛冽漆黑的眸子里旋即通红一片,只眉宇间稍稍隆起,反倒是身边的锦离打了个趔趄,嬴政伸手扶住她。见她脸色惨白,即便在这漫天火光中仍旧不见一丝血色,嬴政猜想定是叫她想起了洛府那场大火,於是小心的扶着她,低声道:“离儿,咱们回去吧。”   锦离仍旧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她的确想起了洛府的那场大火,洛老爷和蔼的喊她:“离儿。”当初她以为只剩下了自己,後来云儿和小包的相继出现令她着实开心不已,她以为洛老爷也会同他们一样,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终究是一场梦,洛老爷不可能再出现,而杀父之仇仍旧还等着她去报。   只是一想到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没了,一时悲上心头,再难抑制转身扑进嬴政怀里嘤嘤哭出声来。 ☆丶七十七章:寂寞空山只自怜(三)   三日後便是东渡寻仙的良辰吉日,嬴政自然携了众朝臣相送,待回来时已经到了掌灯的时辰,赵德执了琉璃八宝灯盏径自引了他信步在御花园的小路上。十五的月亮高高悬在那夜幕之上,月色皎洁,清华如水,照在他那墨色锦缎袍子上仿佛水银铺就般银光闪闪,时风一过,吹得那人衣袂在夜空中翻飞。   赵德见他神色凝重,似有一番心事无从说出。果然,见他慢下步子,举目望着那浓如墨汁的夜空长长叹了口气,又随後问他:“玉妃的後事可是办妥了?”按照规矩,废妃本不可以再被称妃,听嬴政如此问,赵德愣了一下,随即道:“回皇上的话,郎中令已经将玉——玉主子的後事办妥了。”   紫玉因是废妃自然没什麽礼制,嬴政到底念了苏家情分,特许她进入苏家祖坟。而苏将军因失女之痛,急火攻心病在榻上,一连几日非但没能好转,病情反而加重。望着病榻上骨瘦嶙峋,奄奄一息的老人,全然不再是当年那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紫骞和紫甫跪在苏将军面前,见苏将军伸手在空中比划着,紫甫急忙握了上去,又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到他虚弱的说:“甫儿,都到这份上了,难道你还不打算和为父说实话?”   紫甫身子一怔,回头望了紫骞一眼,见他眼睛通红却又迷惑的瞧着自己,又凑到苏将军耳边低声道:“父亲,是甫儿要锦离姑娘帮忙,才让妹妹一时蒙了心智,一切都是甫儿的错。”说完竟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紫骞顿时也明白几分苏将军的疑惑,重重磕了个头,道:“父亲,是骞儿的错,身为哥哥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打入冷宫,身为郎中令却又无法保护妹妹的安全,还有您……”声音哽咽,冰冷的泪水已顺着眼眶淌了下来,仿佛那窗外吹起的凉风,直吹得他背後一凛。   许是听到了关於紫玉的话语,苏将军蓦地睁大了眼睛,将紫甫实实吓了一跳,他抓着紫甫的手紧了紧,吃力道:“骞儿……甫儿,你们一定要……为你妹妹报仇。我对不起你妹妹,要……下去向她赔罪了。”   紫甫心知那场大火并不单单‘老鼠咬断了烛台’那般简单,他之前也去华清宫走了一趟,倒也没发现什麽可疑之处,只是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发现了用来生火用的火摺子,若将二者联系起来,不难猜想,华清宫突然失火定是有人蓄意纵火,意图要了紫玉的性命。如果是後宫的人所为,倒也可以理解为争风吃醋,可紫玉已然是废妃,对她们也构不成威胁,究竟是何人所为,委实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紫玉的仇,哪怕倾尽苏府所有,甚至牺牲他的性命,也定要将那人寸寸碎裂。   终於在两个儿子的应诺下,苏将军阖上了眼,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起来。他戎马一生,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黄泉路上,他终於可以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亏欠了她一生,终是要得到原谅的。 ☆丶七十八章:寂寞空山只自怜(四)   秦始皇二十二年,这一年匈奴频频兹扰边境百姓,蒙恬的摺子更是一日一递,内容大相径庭,无非是想请旨出战。本来秦朝尚未统一前,匈奴就常常入境对其掠夺残杀,与其相邻的燕丶赵等国更是深受其害。在秦征伐六国期间,匈奴又趁机占领了河套地区,面对迅速强大起来的匈奴,逐渐成了嬴政的心腹之患。只是秦朝刚刚统一,人心思定,军民厌战,自然不愿打这场仗。   但那匈奴着实猖獗,视秦朝法律为敝履,所以眼下又不得不出兵。因着蒙恬长年戍守边境,对匈奴的战法极熟悉,况且骁勇善战,又曾屡立奇功,若任他为大将军统帅三军战退匈奴再合适不过,只是裨将一职却找不到合适人选,也就将蒙恬上奏的摺子撩了几天。直到这日申末时分,蒙恬的摺子刚到,嬴政只瞧了一眼又望着面前那卷人名暗自思忖,这时赵德挑了帘进来报:“皇上,蒙将军求见。”   嬴政已是猜出蒙毅所来何意,只淡淡点了个头。赵德退出去後,不一会儿便引了蒙毅行至御前。蒙毅行了见驾礼,嬴政叫起後命赵德赐座,蒙毅谢恩後才道:“皇上,臣听哥哥说,近日以来匈奴屡犯我朝境内,百姓更是苦不堪言,不知皇上有何决策?”   嬴政道:“战!”又道:“朕已决定任蒙恬为将出战匈奴。”任蒙恬为将确实意料之中,见他蓦地起身跪在嬴政面前道:“皇上,臣愿请缨与哥哥一同出战匈奴。”嬴政脸色微变,旋即笑着让他先起身,道:“蒙毅啊,朕何尝不知你的抱负远不在这朝堂上,你希望同你哥哥那样驰骋沙场,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将军。”   蒙毅不作声,嬴政道:“可如今四海归一,远没有从前战事连连,朕需要武将,亦需要帮朕治理天下的贤臣,而你当之无愧,朕信你定不会辜负朕。”蒙毅素来是他的心腹,而他这一番话也算是掏了心窝子,正如嬴政所说,他的志向绝不在此,但眼下也只得跪谢皇恩:“臣愿誓死追随皇上左右。”嬴政点头,他转念又问:“臣斗胆,裨将一职皇上可有合适人选?”   嬴政看了眼那卷人名竹简,道:“朕打算派紫甫出战。”蒙毅不解:“甫弟的确精通作战部署,可是却没有实战经验,臣觉得实实不妥。”嬴政不以为意:“朕自然考虑到这点,但朕更看重他遇事冷静的性子,由他和蒙恬带兵定能旗开得胜。”蒙毅倒也同意了他的观点,道:“皇上独具慧眼,知人善用,臣实感惭愧。”俩人又略略聊了几句,嬴政便挥了挥手让他跪安。   圣旨是在次日午时三刻传到苏府,紫甫接旨後吩咐苏合送赵德出府,见他负手立在檐下,抬起头望向那半天晚霞,绚烂如画,仿佛是那极浓的胭脂瓢泼而成。不一会儿的功夫,天色便沉了下来,有三两颗星子正露出头来,明天定是个极清朗的天气。   站得久了,却浑然不觉累,只听得他低低的叹息声。几日後就要离开都城了,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够回来,紫玉的仇还未报,还有那个令他日夜牵挂的女子——罢了罢了,他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只连连道了句:“君命不可违!君命不可违!”   “主子……主子……”   他回过神来,瞧见蒙毅与初若并肩而立,不禁喊了声:“大哥。”又看了初若一眼,问:“你们怎麽来了?”蒙毅笑道:“自然是来看我的好兄弟了,怎麽,不请我们进屋坐坐?”紫甫忙赔笑道:“哪里的话,大哥丶初若姑娘,快快请进。”又瞪了苏合一眼:“还不快去奉茶。”那苏合脆生生“哎”了声,小跑着一溜烟不见了。   紫甫自引着他们回到屋里,苏合同着侍女上来奉了茶下去後,紫甫这才仔细端详着初若,只觉得她清减许多,巴掌大的瓜子脸上更是瘦脱了形,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清澈,仿佛一泓清泉直望到人的心里去。   蒙毅见他定定的瞧着初若看,轻咳一声,笑道:“甫弟,初若可是一听到你出战匈奴的消息就迫不及待的过来了,你可莫要辜负了她。”话音刚落,初若的脸上顿时浮上一丝绯红,却又仿佛晕开的胭脂那般自然,那昏黄灯光下更似温婉动人。   紫甫暗下决心:“大哥放心,待我凯旋之日定会派人到大哥府上下聘礼,迎娶初若姑娘进门,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丶七十九章:寂寞空山只自怜(五)   一连几日都是清朗的天气,碧蓝的天上如水晶冻子般通透的没有一丝云彩,白花花的日头隔着帘子照进来,仍旧暑热难耐。锦离午膳更是进的少,那数十馀品菜肴羹汤也只略略动了几样便命人撤了去,又叫香兰下去预备了凉茶,不一会儿捧到她面前,见她脸色苍白,怕是中了署,於是道:“请姐姐先歇着,奴婢这就吩咐顺喜去请夏太医来给姐姐请平安脉。”锦离笑道:“不过是热着了,哪有这样娇气。”   到底拗不过她,待服侍她歇了午觉後,这才走到檐下冲那院子里洒水的顺喜道:“顺喜,你快去太医院请夏太医来给姐姐请脉。”顺喜放下手里的水盆,问她:“姐姐可是病着了?”香兰如实道:“姐姐最近神色不济,想必是着了暑气,还是叫夏太医过来给姐姐请了脉才放得下心啊。”   顺喜听着点了头,小跑着出了日月宫。再说锦离在内殿里歇着,因着天气暑热,空气里好似渗了胶稠乎乎的,一丝风都没有,她只躺了一会儿便坐了起来。四下里愈发寂静极了,唯闻窗外隐隐传来蝉鸣声,她心里莫名烦躁起来,这样的时辰,只觉的永远都走不完。   那鎏金百合大鼎里焚着石兰香,缕缕白烟如轻纱缠绕。忽听帐子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一手撩起帐子,倒将近前的香兰唬了一跳,待平复下来,道:“姐姐,夏太医来了。”锦离点头,又随口问了句:“现在什麽时辰了?”香兰转身瞧着那案上的铜漏,答:“已经未时了。”锦离“唔”了一声,便吩咐了她去请夏无且。   片刻後,香兰引着夏无且入得内殿来,见那夏无且先向她礼貌的点了点头,这才问:“姑娘可是觉得哪儿不舒服?”锦离的身子愈况他最是清楚,自从在蒙府上请脉後,就因她伤心郁结,从而伤了脾肺,虽然也一直在假以调养,但毕竟由心结所致,他也只是尽可能的不让其因循恶恶罢了。   听她如是回答着,夏无且近前为她请脉,又询问了几句她最近的饮食情况,锦离也都一一答了,就见夏无且後退一步,恭敬的说:“恭喜姑娘,是喜脉。”不等锦离反应过来,香兰倒是高兴的一把握上锦离的手:“恭喜姐姐,姐姐怀了小皇子,要做娘亲了。”   忽觉手上一暖,锦离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终於笑了出来:“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怎麽能说是皇子?”香兰道:“管他是皇子还是公主,只要是姐姐的孩子,奴婢就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好他。”锦离伸食指在她额上轻轻一戳:“又说傻话,什麽保护不保护的,只要你好好的,就算安我心了。”   夏无且知道她素来性子温婉善良,待下人极好,但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温馨的情景,不免有些感动。他又仔细交待了些日常需注意的事项,正欲请辞退去,不料又被锦离叫住:“夏太医……”夏无且问:“姑娘可还有事?”锦离*朱唇,好一会儿,道:“奴婢怀孕之事,还请太医为奴婢保密。”   原本怀孕是件喜事,只碍於锦离的身份,夏无且一时也没了主意,却听香兰问:“若皇上知道姐姐怀了皇嗣定会册封姐姐,姐姐又何苦要瞒着?”锦离笑道:“我不过是先瞒着几个月,何况几个月後也已经显怀了,纵使我有心瞒也必瞒不过去了。”香兰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她又对夏无且道:“太医也知道奴婢的处境,奴婢实在不想惹得旁人注意,还请太医答应了奴婢。”   不愧是久居宫中,只几句话便已经知悉了她的缘由,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思缜密,於是也就答应了去。   果然一连数日他都以‘调养身子’为由前来为锦离请脉,尤其那些安胎药从不假借他手,好在那些太医们素知他做事严谨,倒也没发现什麽。在饮食上更是严格把关,半点马虎不得,生怕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却是锦绣宫的方宁像是察觉到了什麽,一早便命宫人将在日月宫当差的碧落传去问话。   碧落恭敬的向方宁行礼,道:“夏太医倒是常去,只是每次去的时候都将奴婢们屏退了去,只留下香兰在身边侍候,至於谈话的内容奴婢更无从得知,不过奴婢有一点可以确定——”说着倾过身子,凑到方宁面前耳语:“奴婢注意着她,除了呕吐反应外,并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奴婢猜她怕是有了身孕。”   方宁一怔,右手不由摸上自己那平坦的小腹,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的孩子已经平安出生了吧。一旁的阿茵见触到了她的痛处,忙朝碧落使了个眼色,待碧落退下後,又听见方宁唤她:“阿茵。”   阿茵应了声:“主子。”方宁道:“想来好长日子没见着她了,你去吩咐司膳房预备些离儿爱吃的糕点,咱们去瞧瞧她。”阿茵提醒道:“主子,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候,万一惊动的皇上,岂不是中了旁人的圈套?”方宁道:“你放心,本宫自有分寸。” ☆丶第八十章:玉池清照影骈娟(一)   锦离虽还在茶水上当差,但自从赵德从永巷令那调了绿芜过来後,倒也省了些功夫,便常常坐在一旁埋头看那些经书,嬴政见後也都说她转了性子,倒不似从前那般锋芒。方宁来日月宫的次数也愈发频繁起来,这样的日子仿佛还是几年前才有过的,而今,只觉得像是做梦般。   方宁进来的时候见锦离正坐在窗下捧着那些经书,那如乌云堆砌的发间插了一支素白兰花簪子,在阳光下射出一丝清冷的光。她的目光渐渐落在锦离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耳边传来香兰请安的声音,她只愣了一下,便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可没见你这般用功,现在瞧你这样子,真真像个女博士,只可惜你读的竟是些参禅打坐的书,要不然非将那淳于老头气死不可。”锦离莞尔:“方宁姐又在打趣我,况且哪有女博士一说。”又对香兰道:“去给方宁姐奉茶。”   方宁转头对身边的阿茵使了个眼色,阿茵立即将食盒捧到锦离面前,道:“上次姑娘说好吃,主子便记下了,这次又让司膳房多做了些给姑娘。”锦离命侍立一侧宫娥接了过去,微露娇嗔:“刚才还和香兰念叨着,这不你就送来了,咱俩当真是心有灵犀。”方宁含笑:“知道你准是又惦记着,不好好进食。”   香兰奉了茶後将食盒打开,又将那糕点端置案上,见锦离伸手拿起一块,她欲上前却被方宁一个眼神定在那。她还记得前几天,方宁送了桂花蒸栗糕来,为防万一,她循例上前试食,却见方宁厉声怒斥:“难道本宫是想投毒不成?”说着拿起咬了一口:“既然不放心,本宫就先替你家主子尝一尝。”   香兰一时定在原地,那後背已经渗出一层极薄的汗,虽然还是七八月的天,轻风一过,但觉得冷飕飕的。幸好锦离替她解释一番,方宁也只摆一摆手:“罢了,念她也是护主心切,就不难为她了。”   锦离见香兰还在愣神,不禁嗤笑:“小妮子又在思春了。”香兰回过神来,脸上一红,细声细语道:“姐姐说什麽呢。”锦离道:“好了,你把这些都拿下去给他们分一分,就说是宁主子赏给他们的。”香兰答应着将食盒提了出去。   一盏茶下来,方宁起身正要离开,忽然听见有杂沓的脚步声愈见清晰,方宁向外瞧了瞧,见嬴政只穿了件寻常衣裳走了进来,未来及多想,上前盈盈下拜:“臣妾给皇上请安。”嬴政脸色倒也温和,扶她起身後,道:“爱妃也在这儿?”方宁道:“臣妾近日觉得闷,所以过来和离儿说说话。”   嬴政笑道:“毕竟你们是姐妹,也便相互照应着。”方宁道了声“是”,嬴政走到锦离面前,道:“猜着你定是又在看这些经书,看来朕当真要将你牢牢看住,省得你又惦念着出宫了。”锦离轻笑:“不是说去进讲,怎麽回来的这麽早?”嬴政道:“适才赵德来回话,说蝶儿有了身孕,朕特地过来告诉你一声,也让你高兴高兴。”果然锦离听後开心不已。   方宁瞧见他俩俨然一对寻常夫妻,心中不由得一阵刺痛,顿了顿,道:“既然离儿有皇上陪着,那麽臣妾就先告退了。”嬴政冲她点了个头,方宁便由阿茵扶着出了殿门。   窗外已经起风了,仿佛入秋的凉风吹在脸上,凉意入骨。方宁回头朝里面望了一眼,嘴角扬起,似是微笑:“阿茵,你瞧,现在连九公主也怀孕了,看来本宫真真是没那福气啊。”阿茵恨恨道:“如果不是她们利用了胡亥公子,咱们的小皇子怕是已经会叫母妃了。”察觉有些失言,忙宽慰道:“主子放心,奴婢就是拼了性命也定会为小皇子报仇的,定不会让小皇子平白无故枉死。”方宁恍若未闻,良久,道:“不会枉死的,孩子,娘亲终於可以为你报仇了。”   夜色浓稠如墨,一钩银月低低悬挂於夜幕下,清冷的月光照在殿前玉阶上,仿佛*一地水银,极是明亮。层层帷幔内,锦离疼痛难耐,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如雨滴直淌下来,只觉体内有一把极钝的刀子斜剌着穿过五脏六腑,那一种痛苦直让她感觉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真的生不如死。   隔着那乌檀木雕嵌寿字屏风,嬴政心中焦急,负手於殿中绕室而行。锦离的声音仿佛隔了很远才传过来,却又无比清晰,只是那声音中夹杂着异样的凄厉,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匕首凌迟着寸寸肌肤,每一刀都如噬骨般疼痛。渐渐的声音小了去,隔了很久才传来一两声痛楚的呻吟声,微弱的气息让他心生胆寒。如果就这样去了,他该如何?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不属於这皇宫,每次拥着她只觉得她心有旁骛,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万一她真的——   他不愿再想下去,只如困兽,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告诉她,不要怕,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幸好夏无且疾步上前,脸色沉重,垂首道:“回皇上,锦离姑娘小产了。”   小产?嬴政一怔,眼神竟有些迷茫,只喃喃问:“什麽时候的事?”夏无且却听清了他话里的意思,恭敬道:“有两个月了,臣之前一直给姑娘安胎,只是不知道为何突然就滑胎了。”嬴政脸色一变,厉声道:”夏无且,你好大的胆子,当日为何不禀报朕。”夏无且垂首恭敬道:“皇上恕罪,臣曾答应了要替姑娘保密。”   “你们倒是瞒的深……”嬴政脸上几欲骤起,忽听杂沓而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是方宁娉婷而入,神色颇为不耐,问:“你来做甚麽?”方宁先向嬴政盈盈行礼,道:“臣妾只是不想让皇上再蒙进鼓里。”嬴政反问:“爱妃何出此言?”方宁道:“皇上宠爱离儿,本该是天大的福分,只是离儿早已心有所属,若不是皇上为蒙将军赐婚,怕是两个人早已双宿双飞。现在离儿怀了皇上的孩子,自然可以用来报复皇上,只是离儿太过天真了,这样的确可是令皇上伤心,可那身子到底是自个儿的,况且她身子素来不好,万一……”说着伸手拭泪。   殿内顿时寂静如斯,唯闻屏风那边传来锦离虚弱的声音,轻如棉絮。嬴政定定的望着方宁,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好半晌,才听他低低一声:“为什麽?”方宁似是没听懂,又听他道:“你和她不是姐妹?为什麽?”方宁淡淡道:“皇上明知故问,臣妾自入主後宫那日起,皇上不是已经将臣妾看的通透。”嬴政不语,方宁从怀中掏出一条素白帕子捧到他面前,道:“皇上何必又在自欺欺人。”   嬴政接了过去,见那帕子上几个篆体小字极是隽永,他自然认得出那写字人的身份。他眸光凛冽,方宁喊了声:“皇上!”他神色不豫,只一扬手道:“你先下去罢,朕自有打算。”方宁这才识趣的退了下去。   嬴政握着那帕子的手有些泛白,只听得指骨间‘咯咯’的响声,心中却是一片模糊,原来,他竟叫她辜负的这样深。耳边仍旧是锦离一声低过一声的呻吟声,宛如刀绞,却叫他再不敢上前,终於他转过头去,只吩咐道:“夏无且,朕不管你用何方法,朕只要你保她性命无虞。” ☆丶八十一章:玉池清照影骈娟(二)   一大早蝴蝶进宫去向胡姬请安,碰巧安容两位妃子也在,於是又向她们请安。胡姬本来在听内务府总管回奏补发各宫例份之事,原是那领事的内官前几日犯了事被革职查办,胡姬便有意打发赵守义补了那空缺。   赵守义领了差事後立马过来谢恩,胡姬便吩咐竹影:“叫他不用进来谢恩了,让他仔细当着差就算是谢过本宫了。”安妃笑道:“宫里就数姐姐极是忙碌。”忽而又想起一事来,道:“方才家父来看我,听他说今儿早皇上免朝,只打发了赵公公前去询问那些大臣有什麽要紧的事呈奏。家父还问我是否圣躬违和。”   胡姬倒没听说免朝的事,不免有些奇怪,蝴蝶道:“难怪我刚才来的时候,看到赵德手上捧了一摞书简往御书房的方向,原来是那些大臣上递的摺子。”容妃却无端地叹了口气,胡姬疑惑:“莫非容妹妹知道什麽?”容妃点一点头,道:“姐姐丶公主丶安妹妹,你们有所不知,昨晚那位锦离姑娘小产了,皇上守了她大半夜才离开。”   大家听着诧异,胡姬问:“先前也未曾听说她有了身孕,怎麽就无故小产了?”容妃摇头道:“我也是听奴才们私底下说的,还以为是讹传,刚才听安妹妹如是说,才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安妃‘扑哧’一声笑道:“她这如意算盘打的,倒是用心。”容妃不解,安妃解释道:“皇上宠她大家都看在眼里,如果她再怀有皇嗣,自然不会再有人容她,所以她才千方百计瞒了去,也只怪她运气不好,好好的一盘棋还没怎麽下就废了。”听她讲的头头是道,容妃嗤笑:“瞧安妹妹说的,简直跟个军师一样。”   胡姬问:“难不成皇上同她一起瞒着?”容妃道:“怕是连皇上也不知道,听说走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但愿这回皇上能撂下罢。”   蝴蝶听後却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只坐了片刻便起身回了府上,翠环迎上来同碧青搀扶着蝴蝶进屋。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後碰巧见到小星子从书房出来,蝴蝶叫住他:“将军可是在书房?”小星子恭敬道:“回公主的话,将军在书房里。”   蒙毅本端坐在书案旁埋头看着面前的信件,听到推门声,抬起头,见是蝴蝶,温和道:“回来了。”蝴蝶“唔”一声莲步姗姗走到蒙毅身边,低头瞥见他手上的信件,问:“是师父的来信?”蒙毅难得舒展笑颜:“是啊,前方战事顺利,用不多日他们就可以班师回朝了。”蝴蝶随口答了个“是”,蒙毅见她倒像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问:“怎麽了?可是有事要说?”蝴蝶似是在犹豫着,好半晌,方才道:“听容妃说,锦离姑娘昨夜小产了,不知……”   只听‘啪’得一声,却是那信件掉在地上,最後那句他始终听不清,只觉得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子也慢慢的变得僵硬——他最爱的女人,却在受着凌迟的痛,而他竟浑然不知,为何这般——又为何这般——叫他如何放得下。   蝴蝶见他难以自持,不由握上他宽厚的手掌。他指尖微凉,她只希望能将自己的温暖全部给他。多日来,他待她的好,终究抵不上那个名字,听到她出事,他马上自乱阵脚。即便如此,她仍旧感激着他,赐予她一场共欢颜。   次日午时,锦离从昏睡中醒来,身子虚弱乏力,只觉得喉咙里似有一腔火灼烧着她,张了张口,吃力的吐出几个字,好像是问嬴政在哪?又好像不是,最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麽。   香兰侍候锦离吃了药,这时屋外传来低低的女声:“香兰姑娘在吗?”原来是胡姬怕这边照应不到特地打发了芯柳过来。芯柳是宫里的老人了,照顾主子自然周到。香兰将芯柳引到锦离面前,锦离抬了抬眼皮,芯柳先恭敬的请了个安,轻声道:“姑娘,奴婢是胡主子打发来照顾姑娘的,主子知道姑娘生受了苦,叫姑娘安心养病,莫要在胡思乱想。”   锦离吃力的点点头,又断断续续道:“奴婢谢过……娘娘。”   锦离调养月余身子已经大好,期间胡姬也来瞧过一次。锦离因失血甚多,脸色苍白如雪,只躺在榻上呆呆出神。香兰凑到她耳边道:“姐姐,胡妃娘娘来看您了。”锦离回过神,欲坐起来,却听胡姬道:“你身子虚弱,就不用起来了。”   锦离谢了恩後,香兰取过大靠枕让她靠上,又听胡姬道:“妹妹的事,本宫已经听说了,早就想过来看看你,又怕惊着你,才打发了芯柳过来。你也别太伤心了,毕竟还年轻,日後有的是机会生养,倒是身子须得仔细调养,本宫已经吩咐了司膳房那些人,若是想吃些什麽只管叫他们去预备着。”锦离听了心里一暖,反倒落了两行清泪:“劳烦娘娘惦记,奴婢谢过娘娘。”胡姬又同锦离说了些体己的话方才离开。 ☆丶八十二章:玉池清照影骈娟(三)   自从那日後锦离更似沉静,连日来又喜上读书习字,常常随意的坐在书案旁,执起笔,却也只是发呆。那间段的记忆仿佛一下子消失了,那些宫人在她面前更是唯唯诺诺,生怕一时失言惹得她伤心。而渐渐的,大家也都将那件事淡忘了,似乎就真的不曾发生过一样,模糊成影。   香兰素知她性子恬淡温善,委实心疼极了。只是嬴政却从未过来看她,不免有些纳闷,到底是主子们之间的事,她也不好过问,只得一面心疼着主子,一面又暗暗吃急。这日刚侍候锦离歇了午觉,步出廊下就听到一女子清脆的声音:“请问可是香兰姑娘?”香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素衣容鬓,清丽姣好。不等她开口,那女子介绍道:“我是小姐身边的婢女云儿,在小姐进宫前曾被她留在蒙将军府上,一晃几年没见着面,着实想的厉害。又听将军说小姐出了这事,定是受了不小的打击,我这才央求着将军带我进宫来陪陪小姐,也不知小姐现在怎麽样了?”   香兰倒听锦离提起过云儿,今日一见倒也不陌生,忙携了她进至殿内,又将锦离的近况如实叙述一番,就听云儿叹道:“唉,小姐素来性子烈,只要是她不愿讲的事,哪怕是死定也不从。老爷就是知道她的脾气,才成日忧心忡忡,生怕她闯出什麽乱子,让自己受伤。不瞒你说,自从小姐进宫後,我是没有一日不担心着小姐,却又无能为力,所以只能求菩萨保佑小姐,盼着早日能够与小姐团聚。”   香兰被她说的一阵悲恸,忽然想起了她们义结金兰那日。她不过一个身份卑贱的奴婢,却被她当做自己至亲的妹妹。她说:“你可愿喊我姐姐?”於是她喊她姐姐。她发誓定要护她周全,她的性子不似锦离的玲珑沉稳,所以其实多半都是锦离在教她,保护她。   “姐姐如同那院子里开的正艳的兰花,出淤泥不染,偏生那些人片刻不得消停,处处对姐姐发难。”忽然想到了什麽,香兰问:“云儿姑娘,你可曾了解宁妃——方宁?”   云儿疑惑不解:“小姐与她自幼相识,关系更似姐妹。怎麽,香兰姑娘可是觉得哪有不妥?”香兰回忆道:“姐姐出事那晚,我隔着屏风听到皇上担忧焦躁的踱步声,後来就看到宁妃来了,不知她与皇上说了些什麽,听不清楚,只是看到皇上转身走了出去,然後就再也没来看过姐姐。”   那天夜里,锦离忍着撕裂肺腑的疼痛望着那一点点模糊的身影,逐渐在一片朦胧中消失。她千万遍呼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就那样走掉了,坚决的没有一丝犹豫。终究没有再喊下去,体内的疼痛已经让她意识尽失,眼角沁出极大一颗泪珠,和着那撕心的疼痛渐渐堙没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   不是不恨,不是不恨的。   锦离本就睡眠轻浅,瘦弱单薄的身子蜷缩在软榻上,仿佛孩子的睡姿。她秀眉蹙起,像是做噩梦了,只听她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便醒了过来,背心里早已泛出一层薄薄的汗,仿佛淋了一场酣畅大雨。翻了个身,有浩然的风吹过,竟叫她不由的生了寒意,贝齿咯咯作响。   终於她坐起身来,伸手撩开那薄如蝉翼的轻纱,一时愣在原处。轻纱被她拢在手心,细细的纹络摩挲着指腹,痒痒的,眼泪却再也止不住淌了下来,只是无声无息的淌落,喉咙间仿佛含了极大一颗珠子,胀着喉咙,叫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云儿轻步上前将她手里的轻纱抽出来,然後小心翼翼的勾在那两枚泛着清冷银光的银钩子上,随即跪在地上替她穿上鞋。忽然耳鬓一暖,她抬起头,对上锦离那双几欲黯淡失色的眸子,低低喊了声:“小姐。”便再也忍不住埋进她*痛哭起来,仿佛要将有生之年全部的泪水一次流乾。   锦离亦不动。良久,才见她重新抬起头,声音哽塞:“小姐……你清减了许多……”锦离微怔,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些不真切,仿佛又是梦。近日她总是做这样的梦,梦里她闯了祸被洛老爷罚禁闭,云儿就一力承担,最後她俩都被罚了禁闭,足足一个月不得出府。尽管那样,她仍觉得幸福,至少洛老爷和云儿以及洛府里所有的人都还陪在她身边,那样的日子,从未想过会失去,最後真的就失去了。   “小姐……”见她发愣,云儿忍不住又喊了声。锦离回过神来,泪水早已被风吹来,只觉得皮肤发紧的难受,到底忍不住问了句:“云儿姐姐,你怎麽会进的宫?”   云儿道:“小姐,是蒙将军送奴婢进来的。都怪奴婢不好,让小姐受苦了,若是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也不会原谅奴婢的。”锦离轻笑道:“这怎能怪你,都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怨不得旁人,怨不得旁人。”   云儿叹道:“小姐真真一副菩萨心肠,难怪会让那些小人钻了空子。”锦离问:“云儿姐姐,何出此言。”云儿生怕锦离伤心,到底没说,只道:“小姐,将军要奴婢告诉小姐,不管是杀父之仇,或是小皇子的仇,将军定会不遗馀力的替小姐查出真凶,定要将那凶手绳之以法,请小姐放心。” ☆丶八十三章:玉池清照影骈娟(四)   云儿又陪锦离说了好一会子话,直到蒙毅打发了小星子来传,俩人这才依依不舍的告别。云儿本打算留下来照顾锦离,却被锦离断然拒绝了,又对小星子道:“小星子,你回去告诉将军,以後万不可再带她进宫。”小星子答应着,云儿咬一咬牙,却也只喊了声:“小姐。”她自然明白锦离的心思,何况宫中规矩冗杂,怕是一个不小心,被人掣了肘去,从而连累了锦离。   最後她只说让她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便由小星子引着出了日月宫。深秋季节萧瑟寒凉,时风一过,裹挟着那梧叶打着旋翩然落下,仿佛翩翩起舞的蝴蝶。远远看见蒙毅着一袭灰白袍子与梧桐树下负手而立,清冷的眸子凝望着那一方碧蓝天空,和煦的日头穿过斜斜几支枯枝残叶洒在他身上,斑驳疏影,却让他心中透出一股寒意。   云儿随着小星子盈步走到他面前,先恭敬行礼:“将军。”蒙毅冲她点一点头,问:“离儿现在情况如何?”云儿如实答:“回将军的话,小姐见到奴婢後倒是有说有笑,看不出半分心伤,但奴婢了解小姐,纵然不是伤心到极点,她也不会如此不在乎。”   大概是伤心到极点,不然她又怎能不在乎?蒙毅拢起的眉心又紧了紧,暗暗叹了声:“走吧。”小星子与云儿均应了个“是”跟上蒙毅的步子。   却在行至德宣门时住下步子,小星子见云儿神色微有怔忡,只定定的瞧着那不远处匆忙走过的内官,不禁有些奇怪,问:“云儿姑娘,你可是认识那人?”蒙毅也已转过身看向云儿,又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内官,听云儿不确定的说:“将军,当年洛府失火那晚,奴婢看到几个穿着太监服的人鬼鬼祟祟的从洛府跑出去,所以小姐才确定凶手就是宫中之人,这才跟着皇上回宫。”   蒙毅道:“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是说那个小太监?”仔细一想,蒙毅反倒有些吃惊——那晚见过那几个凶手的人只有云儿,後来又都突然暴毙身亡——宫人暴毙本是寻常之事,自然没有人细细考究。   云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蒙毅疑心的看着她,云儿道:“奴婢也不清楚,当时天太黑,奴婢又与他们隔得远,自然看不真切,不过奴婢总觉得那个人与那场大火有关。”语气稍稍顿住,云儿觉得心口起伏得厉害,扑通扑通的,仿佛再张口就会跳出来似的。   蒙毅见事情已有眉目,不敢稍作迟疑,当下便吩咐小星子送云儿回初若那里,又命人去传了那内官到蝴蝶的华仪宫回话。到底没见过如此大阵仗,蒙毅只吓唬了一下便问出了端倪。望着脸色惨白的内官,蒙毅厉声道:“把他押下去,好生看着,若有任何闪失,你们就等着给他陪葬。”   将那内官押下去後,蒙毅负手在殿内踱了几个来回,只觉心下一片慌乱。窗外的落日渐渐西斜下去,隔着窗纱,殿中的光线晦暗下来,有宫娥进来掌灯,也被他一挥手退下去。他不知坐了多久,身子一分分僵硬下去,清冷的月光透着窗纱映在他脸上,明亮不可方物。他内心依旧挣扎着,如同被那烧的滚烫的开水浇注,每一分於他都似一种煎熬。   殿宇楼台,清凉似水。竹影回到景福宫,见胡姬斜凭软榻上歇息,於是凑上前低声道:“果真如主子所料,此事非同小可,只是奴婢瞧着那太监被押出去後,蒙将军就一直在华仪宫,并未向皇上禀报,也未去日月宫。”   胡姬睁开眼,脸上倒是难得的倦怠之色,只问:“芯柳那可是问出来了?”竹影摇头道:“碧落那丫头实在嘴实得厉害,几十杖下去愣是不开口,如今芯柳姑姑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还请主子裁断。”胡姬倒没想到碧落如此护主,脸上旋即冷淡下来,语气更是严厉:“叫她继续拷问,问不出就狠狠的打,本宫倒要看看她的嘴能有多硬。”   这时殿外赵守义求见,胡姬神色稍稍平复,道:“传。”赵守义行至殿内,他先给胡姬请了安,高兴道:“主子,好消息,多顺已经招供了,现在就在殿外候着,只等着主子传见。”   确实是个好消息,胡姬听後果然大为痛快,嘴角轻轻扬起,道:“去长信宫,本宫也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皇上。” ☆丶八十四章:玉池清照影骈娟(五)   谁知嬴政并不在长信宫,当值的宫人告诉她,嬴政今晚宿在延庆宫,於是又往延庆宫的方向去。赵德本在外殿候着,瞧见胡姬後远远迎了上去,恭敬的请了安,胡姬叫起後,问:“皇上可是歇下了?”赵德道:“回主子的话,皇上还在看摺子。”顿了顿,又道:“端主子正从旁侍候着。”   胡姬听出他话里有话,眉心不由蹙起,道:“赵公公,什麽时候轮到你来教本宫规矩了?”语调尖锐刺耳,唬的赵德‘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连连求饶。胡姬却没再继续理会他,只道:“本宫有事觐见皇上,还劳烦赵公公进去通传一声。”赵德又连连答应了去。不一会儿功夫,赵德再次出来,见他脸上已经换上一副笑脸,道:“主子,皇上传您进去。”说罢抢先上前打起帘子,将胡姬引至御前。   嬴政本端坐在案旁看摺子,端妃则坐在首位上绣花,瞧见胡姬进来後忙起身将她迎进来。俩人平素里见面次数不多,这会子见了反倒觉得亲热许多,又吩咐一旁的宫娥:“快去给胡主子奉茶。”胡姬笑道:“妹妹不必客气。”又朝嬴政敛衽施礼:“臣妾给皇上请安。”嬴政放下手中的摺子,开门见山问:“赵德说爱妃有要事禀报,何事?”   胡姬这才幽幽开口:“皇上可还记得锦离姑娘家那场大火?”嬴政不语,只示意她说下去,胡姬道:“当年郑妃姐姐在世,後宫大小事宜均交由姐姐署理,但因为姐姐旧疾缠身,自然顾不周全,也就让那些人钻了空子。”对门外道:“把他带进来。”就看到赵守义已经将那内官多顺押了进来。望着跪在面前的人,嬴政眸子一动,胡姬道:“皇上,他就是当年那场大火的案犯之一,事後却突然发了急症被送出宫,後来又陆续有人发了急症被送出去,臣妾料到这其中必有情弊,所以就命人一直暗中调查,也算不负有心人,终於让臣妾揪出了那狐狸的尾巴。”   听到这嬴政脸色骤起,厉声喝问:“狗奴才,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还不如实招来。”声音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吓得他一激灵,忙磕了个头,断断续续道:“是……是……宁主子。”嬴政目光狠狠盯在他身上,仿佛一把极利的尖刀凌迟掉他身上寸寸肌肤,忽然道:“来人,传宁妃去朕的御书房。”说罢起身在一大群宫人的簇拥下出了延庆宫。   夜深风凉,月影清辉,整座皇城仿佛拢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嬴政疾步往御书房的方向,随後方宁也被内官引至御书房,款步上前行礼如仪:“臣妾叩见皇上。”嬴政神色本就不豫,瞧见她穿着大红喜袍却是一怔,虽不是进贡的布料,但样式却极是新颖,极艳的霞帔上,华丽的流苏一直迤逦裙裾,时风一过,只听得衣袂窸窣作响——她曾经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穿上它,原来不过一场梦。如果她没有进宫,如果她没有被封为妃,那麽结局,也一定会圆满罢——她会遇到一个良人,从此相携一生,白首不离。   殿中寂静如斯,唯闻深处案上搁置的铜漏滴落有序,听得久了,倒像是外头雨滴声,一滴丶两滴丶三滴……嬴政道:“朕没想到你竟如此心狠手辣,离儿视你为亲姐姐,你倒下的去手。”方宁嘴角露出一抹讥笑:“亲姐姐——她若真当臣妾是亲姐姐,为何又对臣妾的孩子下毒手,胡亥公子不过是个孩子,这样的心计,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後教唆,他又怎麽会懂得这些?”嬴政没料到她会如此说,神色稍稍解颐,方宁道:“皇上难道忘了是谁将臣妾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自从臣妾答应了皇上的条件後,臣妾就已经没有心了。臣妾只是不甘心,凭什麽离儿就可以得到皇上全部的爱,而臣妾就只能是皇上手中的一枚棋子?   “臣妾入主锦绣宫以来,皇上就不曾主动去看过臣妾,可是臣妾还是夜以继日的等着皇上,臣妾告诉自己,如果哪一天皇上来看臣妾了,那臣妾愿意放下所有的仇恨。可是没有,皇上从未来过,因为皇上的眼里心里只有离儿,哪怕她的心里没有皇上,哪怕她从未爱过皇上——   “如果她从此消失了,那皇上是否会把对她的爱分给臣妾一点,哪怕与那些妃子共享,起码皇上的心里还是有臣妾的,所以臣妾派人在洛府放了那把火,目的就是要她消失,只是奈何她命大,让她躲过了那一劫。难道皇上就以为只有臣妾心狠,试想想,又有哪一个妃子眼里能容得下她?皇上之所以不册封离儿,怕也是这个原因,皇上担心她被人算计,到底是素性善良,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去算计别人。臣妾肚子里的孩子也是皇上的骨肉,难道皇上真的相信那只是个意外?还是皇上不敢去查,怕查出的结果和心里想的一样,所以最後皇上选择了保护她。”说到这儿,眸底的泪水早已淌了下来,仿佛一颗颗饱满圆润的珠子砸到呈亮如镜的金砖上。   嬴政恨恨道:“所以你就报复她,也让她的孩子胎死腹中。”方宁一怔,嬴政道:“怀孕期间忌碰麝香,如果只在那些糕点上动手脚自然会引起旁人怀疑,於是你就想到了在食盒上动手脚,如此一来,那些太医也只会在她的吃食上下功夫,却不会查到那些已经被你带走销毁的食盒身上,只可惜你百密仍有一疏,问题就出在那些麝香身上。”方宁花颜顿失,嬴政继续道:“因为私藏麝香是死罪,所以他们自然不会有那东西,你只能吩咐那些奴才们出宫寻找,但你却忘了问那些奴才们寻来的具体出处。其实就算你问了,也不会察觉出有任何不妥,不过也正因如此,朕才会轻而易举查出来。”   方宁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极力站稳身子,声音却暗哑生涩,问:“是谁?究竟是谁?”嬴政一字一句道:“端妃的哥哥,端靖荣。”   端妃——原来是她。   她突然大笑起来,声音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臣妾计算了这麽久,到底还是败给了她。古人有云‘成王败寇’,臣妾但凭皇上处置。”嬴政恨到极点,冷冷道:“你放心,朕自会给你留个全尸。”说罢转身对赵德道:“来人,赐她鸩酒。” ☆丶八十五章:唯愁吹作别离声(一)   锦离到底来晚了,方宁半跪半坐在地上,腥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汩汩流出,如一朵嫣红开在她极艳的大红喜袍上,旋即隐了去,只觉得体内仿佛有一把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身体却忍不住发抖——原来最後一刻,他还在保护她。   锦离木讷的站在原地,方才蒙毅告诉她方宁就是凶手,她仿佛失了魂般跑来,想要质问,没想到却是看到奄奄一息的方宁痛苦的挣扎着,仿佛被一条绳索勒住了脖颈,她拼命的想要呼吸,也只是徒劳。方宁也看到了她,声音竟似温柔:“离儿,你终於来了,可惜来晚了一步,他已经替你报仇了。”   锦离只是摇着头,脚下如坠千斤石头,迈不开步子。她问:“为什麽,你竟如此恨我,甚至不惜赔上整个洛府?”方宁道:“我确实恨你,恨你不该与皇上相识,更恨你不该答应留下来。”忽然仰天大笑,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她声音更似哀凉:“因果报应,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只怪我当初鬼迷心窍才答应了皇上,如果你没有进宫,我也不用辛苦的布局,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锦离疑惑的看着她,方宁道:“我只所以提着这一口气就是要和你做个了断,当年皇上酒醉後要了我,可是等他醒来後只是叫人送我回去,是我不甘心,因为他梦中喊得是你的名字,所以我就将你的情况全部告诉了他,他说如果我将你留在宫中,那麽他就答应晋我位分。离儿,你跟了他这麽久,虽然还没有位分,可他到底待你真心,我和你不同,我若不主动,那我就永远不会有希望,所以我答应了他。”   因为药力的作用,最後她断断续续道:“我召你进宫,如果当初……你没有留下,我也许就会向……皇上请罪……可惜你答应留下来,所以……所以……”本就皙白如脂的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锦离忽觉得耳边嗡嗡声响,仿佛有几百几千只蚊蝇飞过,方宁还在自顾自的说着,她却听得嘈嘈切切。   下半夜里更见寒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地上,仿佛水银铺就一般,她只觉得眼前一面模糊,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终於平复如初,随即缓缓的,慢慢的倒了下去,嘴角上扬,仿佛是在笑。临了只一句:“离儿,下辈子,只希望我们从未相识。”   终於解脱了。 ☆丶八十六章:唯愁吹作别离声(二)   入宫不过几年,连丧四位妃子,宫中一时猜测如流,终於将矛头对准到锦离身上,更有好事者翻出那些沉渣乱滓——诱惑皇帝出宫,遭遇刺杀,甚至被公然称为妖孽。淳于越也多次上折陈奏,摺子上均是将她比作前朝的褒姒丶苏妲己等红颜祸水,冒死谏,请旨处死锦离。嬴政看後勃然大怒,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临了还将淳于越传到长信宫仔细骂了一顿。   淳于越刚退去,赵德便走进来道:“皇上,锦离姑娘跪在殿外已有两个时辰了。”嬴政神色稍有倦怠,问:“她要做甚麽?”赵德如实答:“回皇上的话,锦离姑娘说那日未能保护好皇上,理应受到处罚,皇上素性仁厚慈爱,才一直未治她的罪,如今又屡屡触怒天威,所以自请搬去万佛堂自省,也替皇上祈祷圣体安康。”   话音刚落,嬴政已将手上的摺子掷到地上,脸上更是气结:“朕极力压下去,她倒又提起来,好,既然她原意跪就让她跪着,朕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多久。”   锦离请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那些大臣耳中,淳于越自然没想到,於是私下里发了话:“若皇上答应了那宫娥的请求,我也不会再步步紧逼。”话虽如此,嬴政却迟迟不肯下旨,锦离也就一直在长信宫殿外跪着。   此事一传,扶苏与蝴蝶先後行至长信宫,见他们向嬴政行礼请安,嬴政叫起後,回头又命人赐座。到底年轻不藏事,扶苏谢恩後,道:“父皇,儿臣前来是为了锦离姑娘的事。”嬴政眉心一皱,扶苏道:“儿臣肯请父皇下旨,答应了姑娘的请求。”嬴政大怒:“嬴扶苏,你可知你在说甚麽?”扶苏打了个寒噤,起身跪到他面前道:“父皇,儿臣知道那些传言实在荒诞,可悠悠之口,委实难挡。既然淳于先生已经退了一步,那些大臣自然也没的紧逼,如此一来,也算将这件事压了下去,等过些时日,父皇再下旨让锦离姑娘搬回日月宫也不迟。”   蝴蝶也跪在嬴政面前道:“是啊父皇,况且宁妃的死对姑娘打击不小,谁能想到自己的姐妹到头来都是在利用自己,若此事发生在蝶儿身上,只怕比姑娘更伤心。父皇,姑娘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上一静,等她想开了,自然会搬出来。”   听到他们如此说,嬴政直直盯着不远处那高几上搁置的那疏疏几支兰花,仿佛瞧得不是花,而是那个足以牵动他全部心绪的女子。因那壁炉内早就生了火,一团热气拂过脸庞,越发得暖融融。嬴政只是定定的望着,好半晌,道:“既然她吃罪,朕就遂了她的愿。”又吩咐赵德:“传朕旨意,御前宫娥洛锦离因护驾不力,即日起幽闭万佛堂,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声音里透出一阵威寒。   赵德答应了去,传了旨後,锦离磕了个头:“奴婢谢主隆恩。”欲站起来,只因跪了一天,双膝早已经失去了知觉,她手撑着地吃力的站起来,脚下一个不稳,连连向後退了几步,幸好赵德眼尖,扶了她一把,低声道:“让奴才送姑娘过去。”锦离道了声谢,便由赵德搀扶着朝万佛堂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又被身後的人喊住:“锦离姑娘。”锦离停下来,回过头见是蝴蝶,於是又向她行礼:“奴婢给九公主请安。”方才走了几步,额角早已被濡湿,煞白如纸的脸上微微出现一丝洇红。蝴蝶点点头,只问:“你恨父皇?”   锦离不明所以的看着她,道:“奴婢不敢。”蝴蝶定定的瞧着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带着一股倔强,却又觉得熟悉。锦离臻首垂眉,蝴蝶道:“罢了,恨与不恨终究是你和父皇之间的事。”话锋一转,道:“再有三两个月师父他们也该回来了,到时候宫中定会热闹上一阵,父皇怕是也无暇顾及,姑娘自己可要万分小心才是,我也会替姑娘向父皇求情。”锦离点一点头,淡然道:“是,奴婢谢九公主照拂。” ☆丶八十七章:唯愁吹作别离声(三)   赶着年下,紫甫率大军班师回朝,嬴政大喜,下旨於十里坡外设宴犒赏将士,又在当晚大摆筵席,宣那些有功的将士进宫封赏。待一切繁文缛节走下来已经是戌末时分,众臣子离席跪送嬴政,这才步出宫门。   黄昏时分下起了雪珠子,远远望去,那天地间皆是白茫茫一片,好似琼楼玉宇。紫甫出了宫门便直接去了蒙府,小星子挑了灯笼出来将他引到书房,打起帘子,道:“侯爷,将军在里面等着您呢。”   他径直走进去,见蒙毅负手立於窗前,眺望远处那片雪景,於是走上前道:“如此良辰美景,怎能不小酌几杯?大哥,咱俩可有日子没痛快饮酒了,不如今晚就借了这冷月映雪的由头痛快的饮上几杯才是。”蒙毅转过身来,笑道:“我打发人寻你来便正有此意,不过这由头倒也不只是良辰美景。”紫甫眸光一闪,蒙毅道:“我知道你性子恬淡,一直不喜欢这宫廷生活,刚好这次歪打正着,得了个文信侯这般清闲的职衔。虽说汉中离着咸阳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好在也不必急着赶过去,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把你和初若的事给办了。”   其实各郡都设有县令,各司其职,至於文信侯一职也不过是担了个虚名。紫甫倒也乐见其成,便哈哈一笑,道:“既然大哥如此用心,我只有以酒谢过了。”蒙毅便命人预备了酒宴,原本蒙毅还打发了人去寻紫骞,但今晚他值上半夜,回头却又叫人送来了两坛上好的桂花陈酿。蒙毅亲自执壶,与紫甫满斟一杯,道:“原想是咱哥三儿畅饮通宵,不想骞弟还有差事,那我也只好借花献佛与甫弟满饮这杯。”   紫甫素来随性,喝了数杯後,脸上微微有了醉意。下人轻步上前添了菜肴,不远处还有下人添着炭火,只听得哔剥声响。蒙毅又为他斟上一杯,道:“放眼望去,哪个意气风发的男儿不想着一日建功立业,入朝为仕,也只有你过得了闲云野鹤的生活,我啊,还真真羡慕你呢。”紫甫突然想起了战场上那一幕幕,哀鸿遍野,血流成河,不觉微皱起眉,道:“月初一战,那匈奴人最後被逼急了眼,连夜偷袭了我军大营,幸好蒙恬将军早有所防备,在云中拦截住,但仍被那匈奴小王爷杀出包围,被一路护送着逃到了上郡。其实那日,我正在上郡一家酒肆吃酒,一眼就认出了他,我早就听闻他也是个闲淡的性子,一心只想着寄情於山水,没想到大战在即,倒也一副铮铮男儿该有的骨气。又一想,匈奴退兵那是迟早的事,於是私心里并没有惊动那些官兵。为了躲开那些追兵的盘查,我让他假扮成我的随从,直到出了城门才与他道别。”   蒙毅无声的吸了口气,道:“那匈奴小王爷我也早有耳闻,他虽未统兵,但兵法却极为精要,匈奴为患我朝边界数年,据说背後的僚属就是他,甫弟,恐怕你这次是要放虎归山了。” ☆丶八十八章:唯愁吹作别离声(四)   紫甫神色淡然,道:“大哥所言句句属实,不过我已和那小王爷订了生死盟约,匈奴一战後决不再统兵打仗,小王爷亦如此。”蒙毅并未觉得惊讶,笑道:“你倒是打算的好,如果今日皇上没有恩准你,你也正好借此反将一局。”紫甫手指摩挲着杯盏,道:“大哥果然厉害,我正是此意。”忽然脸色阴沉下来,道:“大哥,其实我并不想急着离开咸阳,毕竟凶手还未查到,妹妹的仇还未报,我不能将此事完全丢给哥哥。”   紫玉的事蒙毅多少也知道些,见他为自己斟满一杯,抿了一口,又听他将方宁的事娓娓道来,直道:“原以为离儿只是一时想不开,过不了三五日也就搬出来了,谁承想三五月下来,皇上竟也不提及此事,依照下去,她怕是要长住了。”紫甫也听说了此事,於是担忧的问:“那离儿现在情况如何?”   蒙毅摇了摇头,道:“大不好,蝶儿前几日进宫也去看过她,那万佛堂到底不是养人的地方,离儿素来体弱,再加上前几日感染了风寒,叫她如何好得了?”紫甫执起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道:“大哥放心,明儿一早我就去看离儿,希望能说服得了她。”   大雪如棉似絮拉扯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午时方才小了去,但闻北风呼呼的刮着,仿佛发了怒的狮子没头没闹的咆哮着,那吼声如雷贯耳,让人听着就忍不住害怕。紫甫拢了拢身上穿的那青缎色织锦披风,直直朝着万佛堂方向走去。这天极冷,殿外那当值的卫士早就三两个躲进了西门外一间低矮破旧的屋子里围着一个火盆子避着外头那风雪,紫甫从长廊迤逦下来径直穿过庭院竟也无人上前迎接。   锦离本跪在佛像前诵经,莹白的脸上几乎没有半分血色,双眸微阖,仿佛置身於另一个世界,叫人实在不忍心打扰。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香兰从偏殿出来这才发现了紫甫,惊讶的喊了声“二公子”,一时失礼,又上前躬身行礼:“奴婢叩见二公子。”过了诵经的时辰,锦离已经步出佛堂,瞧见紫甫後略略诧异,旋即如常行礼:“奴婢给二公子请安。”孱弱的身子在风中一凛,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疼,紫甫依礼扶起她,道:“我过来看看你。”   锦离由着紫甫扶她到偏殿休息,又回头吩咐香兰:“去给二公子奉茶。”香兰答应了去,紫甫*打量了屋内一遍,方才道:“我昨日回的都城,还想着去日月宫给你个惊喜,却是听到你搬到这里来的消息。离儿,你的性子我最是清楚,可是到底不能长久下去,你总归要为今後做个打算。”   香兰奉了茶盏过来,锦离端起呷了口,反问:“为何不可?”声音更似绻怠:“自从奴婢搬进来就没想过再搬出去,除非彻底离开这里,否侧今後也只有青灯相守,倒也是难得的清闲自在。”紫甫沉默不语,锦离转念又问:“二公子如今被封了侯爷,是否要回汉中封地去?”   紫甫点一点头,道:“离开都城那是迟早的事……”忽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麽,就听“扑通”一声,却是锦离跪在他面前。紫甫大惊,忙问:“你这是做甚麽?”只听锦离道:“奴婢恳求二公子带奴婢一道回去。”眸光氤氲,略带有楚楚爱怜之色。   屋子中央搁置有四个炭盆,那炭火烧的通红,隔不久便听得它哔剥声,紫甫反覆紧握拳头,眉心紧锁,眼睛一瞬不瞬的盯在她身上,张了张口欲问她为何要离开,或者是否後悔?但最後他也只是说了句:“好,我答应你,三日之後我定会带你离开。”锦离亦不问他用何方法,只道:“我信你!” ☆丶八十九章:唯愁吹作别离声(五)   紫甫从万佛堂出来後,只闻那风声已经息了,只有那雪珠子无声的下着,远远瞧去,楼台殿宇皆是银装素裹,显得极是静谧。紫甫先去长信宫请了安,嬴政难得高兴,招呼他一同进膳,用过膳後又陪他在西暖阁下了几盘棋,方才起身垂首施礼,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嬴政右手执黑子,略沉思一下便落到那棋枰之上,缓缓道:“何事?说来听听。”紫甫应了声“是”,道:“昨日宴席上,皇上问过臣想要什麽赏赐。”嬴政微微点头,紫甫道:“现在臣便是来向皇上讨了这件赏赐去。”嬴政诧异:“哦,那你可是想要甚麽赏赐?”紫甫道:“皇上的御前宫娥——锦离姑娘。”   “你好大的胆子……”嬴政的脸色似是骤起,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紫甫已经跪下来,声音一如往常:“求皇上成全。”   嬴政极力镇定下来,嘴角竟似在笑。紫甫还想说什麽,却见他伸手一挥,道:“朕乏了,你且跪安罢!”紫甫又叫了声:“皇上!”赵德已经上前恭送他:“侯爷请回罢!”紫甫只得道了句:“臣告退!”起身由赵德引着退出殿门。   待赵德回来却见那棋枰已经安然落在地上,只听那棋子哗啦落了满地,还有几颗已经滚到了他的脚边,再看周围当值的宫人早就唬的跪了一地。他也连忙跪下去,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此时殿内更是一片岑寂,许久,才听嬴政道:“去万佛堂。”   他的步子极大,赵德来不及多想,爬起来同着身後的一行宫人小跑几步方才跟了上去。因着出来仓促,他本就只穿了件鸦青色夹衣,走的久了,这会子背後泛出了一层薄汗,浑然不觉得冷。赵德仍旧打发了一名内官回去取了件黑色大裘替他披上,又执了大伞替他挡去那刺骨的风雪。   几乎想都没想他们便进了庭院,赵德紧紧跟在嬴政身後,却见他突然停下步子,赵德四下瞧了瞧,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许是觉得这样冷的天亦不会有人来。这帮猴崽子们,回头再找他们算账。赵德在心里恨恨的骂着,垂首对嬴政恭敬道:“皇上,奴才这就进去通报一声。”   赵德说着上前提着嗓子道:“皇上驾到!”   话音还未落,瞧见帘子已经被打了起来,锦离由香兰扶着出来接驾,嬴政定定的瞧着眼前的人儿,已经有好长时间未曾见到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忽见那目光又从她身上绕过,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锦离跪在地上,秀眉微垂,心下不禁有些害怕,却听嬴政淡淡道:“跟朕进来,朕有话对你说。”   屋内光线极暗,只那方案上搁置的缠枝绕足烛台上燃着一枝烛,烛火忽明忽暗照在他脸上,却又瞧不出任何端倪。他眸光寒彻,仿佛一把利器将人刺穿,锦离瞧着惊慌,嬴政开口道:“朕曾在祖宗面前发誓,只要朕还是这天下的皇帝,大秦就永远没有皇后。”锦离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竟有几分怀疑,嬴政道:“但朕也说过,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後,你都会是朕唯一的女人。你若想要名分,朕给你就是,朕可以昭告全天下,你洛锦离将会是大秦未来的皇后,朕的妻子,可为什麽你还要离开朕?”声音愈见低沉下去,最後那句如同耳语——哪怕是要他的命,他都可以双手奉上,只是她却如此不屑,她宁肯住在这破旧的地方,也不愿再看他一眼,如今紫甫回来了,她就求他带她离开——到头来不过梦一场,终究梦一场。   锦离淡淡道:“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这些。”忽听他喟叹一声:“朕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思始终不在朕身上,不过是朕在自欺欺人罢了。”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可现在她却连这点奢望都不愿再给他。   他仍在翻来覆去的想,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我只问你,可曾有过一时一刻的真心?”只是话一出後他便後悔了。远处那烛火已经燃尽,屋内渐渐黑下来,隔着不过几步的距离,她星眸流转,如一汪清泉般清冽,却也只是怔怔的瞧着他。他顿时心如刀绞,那一句问话更像是自取其辱。过不片刻,他道:“苏紫甫已经向朕讨了你去,朕不过是想知道你的决定,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你。”神色如常镇定,他性子素来这样,不管遇到多难的事,他从不喜怒形於色,除了——   终於他转过身,一步步向外走去,步子极沉重,却由不得他停下。这样也好,终於可以将她撂下了。也许只是习惯了她在身边,往後他也会习惯她不在身边。在遇到她之前,他不是也好好的,好好的。   那一角袍子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她蓦地瘫倒在地,眼泪再抑制不住扑簌簌落下,却也只是无声的流泪。黑沉沉的屋子里寂静无声,唯见月色西沉,透过极薄的窗纱照在她脸上,淡泊的像一缕轻烟,却是香兰进来点了蜡烛。那熟悉冷峻的面孔从她眼前一闪而促,渐渐的也消失无踪影,真真应了方丈那句禅语:情深缘浅。   —————————————————————————————————————————————   (全书完) ☆丶《白首》更新公告:   首先和大家说声抱歉,《白首》先暂时贴到这里。   当然正文贴在这已经算是完结了,不过相信大家看到这一定会觉得遗憾,只是小离想说的是,世上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是圆满的,也正因如此,在看到温暖的故事的时候才会想要去珍惜。   不过也请大家不要着急,因为後面还有小政子和锦离的番外,也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系列了   (绝对不容错过哦!),希望大家不要在霸王小离了,都出来说一下对《白首》的读後感吧。(打滚求好评长评收藏哦)   ———————————————————————————————————————————   关於《白首》的更新情况,请大家不要着急,也请大家不要取消收藏,不然就看不到更新咯。   还有,小离也会在新浪微博上通知大家的。(作者公告栏上有小离的微博名(ˇ?ˇ)) ☆丶番外:十年生死两茫茫(上)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不远处地下赤金大鼎里焚着安息香,一缕缕淡白的轻烟散入那寂寂深殿。层层幔帐下他双眸微阖,朦胧中仿佛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叫他睁不开眼,只片刻又昏睡过去,直到黄昏时分方才醒来。   他斜凭御榻处,只恹恹的眯着眼睛,忽然一股清淡而熟悉的香气沁入鼻内,仿佛触动了那被尘封已久的记忆,只见他蓦地睁开眼,倒将眼前的人唬了一跳。他闭上眼睛,旋即睁开,眼前的女子依旧盈盈而立,随即朝他曲膝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嬴政只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良久才叫起,问她:“你怎麽来了?”锦离正欲回话,嬴政却咳嗽起来,一声接连一声,仿佛要将那五脏肺腑都咳出来。她忙上前替他轻轻捶着背,忽觉手上一暖,却是嬴政握上她纤细的手。凡事种种譬如昨日,那麽多的问话也都一一咽了下去,唯有紧紧将她揽入怀中,方才觉得心安。   一切都恍若隔世,却又极熟悉。他以为自己忘了,他真的就以为自己忘了。三年前那道圣旨震惊整个皇宫,他依旧保持往日神采,没多久便宠幸了新选入宫的采女尚丽儿,起初那些宫人说话行事皆万般小心,日子一长,那个女子连同名字都已经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况且宫中新人来旧人去屡见不鲜。只有他知道,那道圣旨已经将他们之间生生割开了一道再无法逾越的鸿沟——到头来竟记得这样真切,原来每一时每一刻都不曾忘却。   殿外起风了,一丝凉风吹得那极薄的轻纱翻飞在空中,嬴政就那样抱着她,久久不愿动弹,恍惚间已经是一世。锦离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缓慢紊乱的心跳声,仿佛那曙时的蜡烛垂泪,随时都会停止跳动。想到这,她紧紧的抓着他袍子一角,声音如同耳语:“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嬴政有些怔忡的看着她,那一双眼睛一如梦中那般澄澈如水,纵使旁人再像,终究不是她。他这一路寻寻觅觅,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她,恐怕这一世也只是她了。   他如何不知道她所为何来,只是不愿再去想,即便又是一场梦,那就永远不要醒来。   嬴政的身子拖拉半月之馀终於有了起色,扶苏循例来长信宫请安,又向他如述陈奏朝堂上的事,没一会儿就见他神色已有疲倦,方才起身道:“请父皇保重圣躬,儿臣暂且告退。”嬴政点一点头,道:“你母妃去的早,你打小又是个隐忍的性子,不像你弟弟他们总喜欢把喜怒哀乐表现出来。不过也正因如此,朕才放心把这江山社稷交给你,如今朕年事已高,保不齐哪天寻你母妃去了,朕也无愧於嬴氏的列祖列宗。”许是上了年纪,总喜欢交待一些繁碎琐事。扶苏听在心里只让他生出一丝莫名酸楚与惶恐,他始终是恨着嬴政的,只因为他忘不了,那日郑妃拼劲最後一口气却终没能等到他,她从未奢望得到他的原谅,所以最後她抱憾而终。   只是那麽多的恨到头来也不过缘於对他的爱。他敬他,畏他,却仍旧爱着他。   扶苏还想说着什麽,嬴政已经摆了摆手,轻声道:“跪安罢!”扶苏应了声“是”却行而退。嬴政走到御案上随手拣了卷李斯上呈的摺子来看,这时赵德进来道:“皇上,文信侯求见。”嬴政只唔了声,却也只是盯着手上的摺子出神,赵德不由又低低叫了声:“皇上。”嬴政这才回过神来,望着赵德:“宣。”   赵德答应着退下去,不一会儿便引了紫甫行至御前。又因许久未进宫面圣,紫甫按着规矩行了见驾大礼,嬴政叫起後,又赐了座,这才道:“离儿适才回日月宫歇息,待会儿你带她一起回去罢。”   紫甫愣了一下,只道:“皇上,臣进宫并不是要带离儿回去。”嬴政沉默不语,他道:“臣留汉中时,曾与哥哥书信往来,其中一封信上哥哥说,那卢生已经招认,当年华清宫失火皆是由他一人所为。”嬴政点点头,道:“没错。”又道:“朕知道紫玉的死一直让你耿耿於怀,不过朕已经将他打入大牢,待审问出他师父徐?的下落,朕自会一并发落。”   秦始皇三十四年,卢生丶侯生等一些术士离开大秦後常於琅琊郡一带活动,寻长生不老药是假,实则妖言惑众,蛊惑民心,那琅琊郡守生怕出了什麽纰漏,连夜将他们的罪行一一详细列呈报朝廷。嬴政看後果然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将他们关押起来,交由御史大夫冯劫处置。按照大秦律法,理应问斩,只是嬴政命他严加审问出徐?的下落,於是上了刑具,却是问出了那日华清宫失火的缘由。原是那晚,卢生再一次找到方宁欲带她走,谁承想竟被偷跑进御花园的紫玉听个正着,生怕奸计败露,卢生将紫玉打昏後送回华清宫,又怕她醒来向嬴政告状,这才计从心来,伪制一出失火的假象。   那御史大夫又顺势查出卢生的身世,就是已殁的宁妃的亲弟弟——小包。   此事一经查出,便如那熊熊大火引到大多数人身上,其中包括一同关押的术士。直到第二年开春方才定了罪。因此事牵连人广,扶苏屡次劝谏:“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儿臣恐天下不安,惟上察之。”嬴政大怒:“妇人之仁!尔等奸佞小人,实实大逆不道丶欺君罔上,朕若不对此严加惩治,岂不愧对天下臣民?”又引据儒家经典《公羊传》:“上书云:‘君亲无将,将而必诛。’方可以儆效尤。”   於是犯禁者四百六十馀人,皆坑之咸阳。又一道圣旨,将扶苏派遣到上郡监军,此事方才止息。   秦始皇三十六年,嬴政的身子大不如从前,这日他下朝後回到长信宫,锦离本在内殿歇息,听见脚步声便睁开眼,莞尔道:“你回来了。”嬴政笑了笑:“你前几天不是还惦念着蒙毅家小安子,现下正好无事,咱们一块儿去看看他。”   锦离心中一喜,旋即又平静道:“倒也实在不必出宫去看,赶明儿九公主进宫请安,让她把小安子带过来就是了。”嬴政心知她是担心自己的身子,只是兴致一起,道:“走罢,咱们就当出去散散步。”又一指御榻上的羽缎织锦披风道:“外头冷,你把它穿上。”   正巧赶上有集会,一路上只闻车声辘辘,人马喧豗,极是热闹。锦离已经有年头未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自然兴奋不已,於是撩起窗帷望着往来的行人。嬴政见她难得高兴,陪她一同看过去,锦离便指着不远处一一讲给他听。直到朝右拐了个弯,她才发觉并不是往蒙府的方向,不禁心生疑惑的看着他,嬴政笑道:“我是想给你个惊喜。”说话间,马车已经在一座府邸前停下来,打头的内官忙上前挑了帘子请嬴政下车。   她随他下车後,却是一片朦胧景象。一砖一瓦,一花一木。越往里走,那前尘往事如潮纷纷向她袭来,突然身子一虚,眼看着已经摔到地上,却被揽入一个温暖的胸膛里。她抬起头来,眼底早有泪水溢了出来,越来越多,仿佛那断了线的珠子。原来他为她做了那麽多,原来这一切皆是为了她,原来……十年朝朝与暮暮,换得十年相思入骨深。而今,她又有何求?只因为他说:“离儿,我欠你一个家,现在终於可以把它还给你了。” ☆丶番外:十年生死两茫茫(下)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秦始皇三十七年七月,嬴政於巡狩途中驾崩。李斯丶赵高等随行大臣秘不发丧,待消息传进咸阳已是九月份。各宫妃子皆到长信宫哭灵,赵高奉了遗诏,由十八子胡亥即位。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皇子,朝中大臣颇有争议,其中以拥立长公子为首的朝臣更见厉害。   这一日,蒙毅携蝴蝶回到府上,小星子已经等候多时,忙不迭请了安,蒙毅见他脸色极是难看,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问他:“发生了什麽事?”小星子想了一会儿,如实道:“回将军,奴才赶到上郡时,传旨的使者也已经赶了过去,那诏书上皆是斥责长公子为人子不忠不孝的行迹,并且赐剑以自刎。大将军生怕诏书有诈,欲极力阻止,只是长公子说了句‘父让子死,子不得不死’便执剑自刎。後来……”小星子顿了顿,继续道:“那使者又诬陷大将军蓄意谋反,将他囚禁在北郡阳周。奴才生怕他们会对大将军不利,这才连夜赶回来禀告将军。”   蒙毅恨恨道:“我蒙氏一族对大秦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岂能任由尔等小人随意诬陷。”小星子问:“将军可是想到了什麽法子?”蒙毅摇了摇头,忽然道:“小星子,你去苏府一趟,就说长公子已死,请文信侯带锦离姑娘速速回汉中。”小星子也察觉出了什麽,担忧道:“既然如此,那将军也应趁早离开咸阳才是。”蒙毅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嗣皇帝已经对哥哥发难,很快也就到我了,况且赵高一直视我为心腹大患,我倘若这时离开,反倒落了口实,不但我蒙氏的名声不保,还会牵连到九公主和小安子。”   果不其然,赵高诬告蒙毅曾反对大行皇帝立胡亥为太子,胡亥听信谗言,下旨逮捕了蒙毅,并将他囚禁於代地。   蝴蝶听到消息後顾不得伤心直接去了洛府,自从得知嬴政驾崩的消息後,锦离便整日待在府上,鲜少耳闻宫中之事。对於扶苏自刎,蒙毅被囚禁,大为震惊。送走蝴蝶後,锦离决定进宫面见嗣皇帝。   胡亥仍旧住在嬴政钦赐的朝云宫,见他一身的重孝,极不合身的套在身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注视着锦离,仿佛不曾见过一样。锦离只微微一怔,便向他行了礼,仍是朝见皇子的礼数,胡亥倒也不在意,一双修长的手扶她起来,叫了声:“锦离姐姐。”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初初相识的那一天,起初他奉了胡姬之命有意接近锦离,只是後来他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姐姐,如果不是那次他有意撞掉方宁的孩子,牵连到她,也就不会因为愧疚而不敢见她。   锦离起身後连忙向後退了几步,这时殿外响起了急促尖利的声音:“胡妃娘娘驾到。”听着那杂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胡亥着了慌,赶忙吩咐一旁的宫娥:“你们带锦离姑娘到内殿等候,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出来。”   锦离前脚刚离开,胡姬後脚已经进来了,四下望了望,才问:“皇帝,你打算如何处置蒙氏兄弟?”胡亥定下心神,道:“儿臣但凭母妃处置。”胡姬满意的点点头,赵高趁机道:“皇上,娘娘,沙丘之谋,令诸公子大臣皆有所怀疑,若不尽早铲除异己,恐怕这大秦又要变天了。”胡姬反问:“那依你之言,该当何如?”赵高道:“回娘娘的话,自然是不给他们留一丝机会,以免日後养虎为患。”说着又扬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个“杀”的动作。   胡姬又问向胡亥:“皇帝,你认为该如何处置?”胡亥正犹豫着,万万没想到锦离已经冲了出来:“那可是你的兄弟,你如何下得去手?”胡姬大惊:“她怎麽会在这里?”   跟着出来的宫娥跪在地上喊着“饶命”,胡亥低声道:“还不快滚!”得了特赦後,那宫娥顾不上谢恩已经退了出去。却又听到胡姬吩咐随行的内官:“来人,把她给本宫抓起来。”已经有内官上前押了锦离,胡亥怒意顿起,道:“朕看谁敢动她!”胡姬也提高了嗓音:“皇帝!”只听“扑通”一声,胡亥已经跪在了地上,胡姬冷哼道:“你倒是越发能耐了,竟敢忤逆你母妃。”又对赵高道:“还不把他扶起来,若叫让旁人看了去,指不定又说他些甚麽。”   胡亥并不起来,只道:“求母妃放了锦离姐姐。”胡姬转念一想,道:“要本宫放了她也可以,只是你那些兄弟……”有意看了他一眼,胡亥心下一紧,低声道:“一切全凭母妃处置。”胡姬这才重展笑容,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朝云宫。   那内官掣的快,锦离一时失了重心跌坐在地上,胡亥忙将她扶起:“锦离姐姐,你没事罢。”锦离定定的望着他,良久,才问:“皇上的遗诏到底是甚麽?”胡亥沉吟不语,锦离反倒像是明白过来,躬身行礼:“奴婢告退。”胡亥怔在原地,眼睁睁的望着她渐渐模糊成一点影,忽然想起了什麽,大声道:“你斗不过她们的。”   锦离回到府上已是黄昏时分,那半天晚霞如泼似溅,映的整个咸阳城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些来往的行人,依旧只是神色匆匆的继续赶路,浑然不知已经变天了。   终於开始了。   文信侯苏紫甫因有异心被关押进大牢听凭处置,郎中令苏紫骞连坐,发配边关,直至後世不得踏入都城寸步。   又有数十皇子公主於咸阳城街口问斩,场面极其残酷血腥,却没有人再对她说起。锦离哄着小安子睡下後,刚走到廊下,见云儿近前道:“小姐,初若姑娘求见。”她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又不觉得陌生,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仔细想来,倒真的见过。忆起初到汉中那一年,紫甫的书房里挂着一位女子的画像,那柔和娇美的脸庞,一直绕在她的脑海。她也问过他:“那画上的女子是谁?”只是紫甫总将话题岔过去,实在岔不过去,就说:“自然是仙女,那晚梦到了,所以就画了出来。”   紫甫所言并不假,锦离瞧着眼前的女子,眉目平和淡然,叫人忍不住亲近。忽然初若跪在她面前,道:“夫人,民女有一事相求,还请夫人成全。”锦离疑惑:“什麽事?”又道:“姑娘先起来说话。”初若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道:“民女想见侯爷一面,民女知道夫人一定有办法。”   “你想见侯爷?”见初若点了点头,锦离怔怔的望着她,好半晌,问她:“我只问你,你们是否在一起过,你要如实回答我。”问得她心里不由打了个突,想了想,终是点点头:“若负今生,不负来世。”锦离将她扶起,笑道:“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初若问:“请夫人直言。”锦离道:“九公主临死前将小安子托付给我,只是我的时日也不多了,现在我把他托付给你,你答应我,一定要将他抚养长大。”初若已有所察觉,犹豫好半天才答应道:“请夫人放心,民女一定会照顾好小公子。”   锦离一直不动声色的打理着一切,直至三日後,方才动身行至骊山。   其实张良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知道她去骊山後,遂提前赶了过去,见她容貌愈见清晰起来,温和道:“离儿,你终於来了。”锦离缓了一口气,脑海中不断搜寻着眼前人的名字,不确定的叫了声:“张大哥。”   张良笑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将我忘了。”   锦离吃力的朝他走过去,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幸好张良眼尖扶上她。只是这一扶——   只听“嗤”的一声,一柄短剑已经刺入他的胸口,那腥红的血顺势涌了出来。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问她:“为什麽?”意识愈见模糊,他仍旧唤她的名字:“离儿……”她小心的握上那剑柄,凝噎道:“对不起。”   “离儿,百年之後,这里将是朕的另一个王朝,在这里有朕的百万大军,有朕的山川河流,还有朕最爱的女人。离儿,朕要在朕的旁边为你修建一座陵墓,不管现在还是以後,你都会是朕唯一的女人。”   “政,我来陪你了。”   她已经飞身朝他扑去。   他们的这一生,终於尘埃落定。   (完) ☆丶後记   历时一年的连载,《白首》终於落下了帷幕。   关於故事的结局,有读者说太虐了,不愿意再看下去了——其实一开始小离也设想了N种结局,当然是有圆满的还有令人十分抓狂的,可是後来写着写着已经由不得小离了,就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样。所以小离对此也难过了很久,要知道小离可是小政子最忠实的粉丝了,即便如此,他们的结局也仍旧没能如了大家的愿,在这里小离要做深刻的检讨。   关於这篇文,小离要表达的主题便是“遗憾”无论是小政子对锦离的感情,还是蒙毅对锦离的感情,始终都有遗憾在里面。其实现实中也一样,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有美好的结局,但小离仍旧信奉世间所有的爱情,并且希望把这种正能量传递给大家,祝福大家早日寻到自己的另一半幸福一生。   迄今为止,《白首》仍旧是小离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就因为无法成全了小政子和锦离的两情相悦,也无法成全蒙毅对於锦离的一往情深。   是啊,就因为如此,小离才一直不敢再回过头去看他们留下的每一处痕迹。他们就如同真实存在般活在小离的记忆里,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他们每个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犹记得小政子曾对锦离说过:“离儿,穷尽此生,我也定要护你周全。”那样诚挚的誓言,那样诸多的美好都一切随风飘散,只是幸好後来,他们终究没有辜负彼此。蒙毅说:“他*若想离开,我定会带你走,不计後果。”所以还有读者说喜欢蒙毅,很希望他和锦离在一起。只是全文中锦离从未对蒙毅表明过感情,那究竟她有没有爱过他呢?   我想她应该是爱的,只是那种爱不单单是指爱情,更多的还是信任,以及对兄长的那种尊敬之情。而对於小政子,她是真的爱,就如同小政子对她的情,刻骨且铭心。忽然间觉得,锦离其实是幸福的,至少她得到了两个全世界最优秀的男人的爱情。   此文属於慢热文,所以大家一开始看可能觉得比较闷,不过好在後来所有的阴谋齐齐涌现的时候算是填了这个空洞。但也许还是会让大家觉得有些失望,没有自己预想到的好。真的很抱歉,毕竟小离还只是一个新人,需要进步的空间很大,对此小离真的一定会更加努力的飞速前进。   不管如何,小离始终只想做一个规行规矩的讲述者,希望能给大家讲述世间所有关於爱情的故事,无关於风花雪月。   还记得《白首》第一次以铅字的文字出现在《花年》杂志上,虽然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推荐,不过小离仍旧激动了许久,毕竟能够得到大家的认可。然後是网站举办的古风徵文大赛,《白首》能够在众多优秀的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优秀奖,同样也离不开大家的支持(不过话说,不是可以在杂志上给推荐的吗?可是小离真的不知道有没有呢?求问!)。再然後就是前一阵参加的文坛选秀,虽然依旧以优秀奖上榜,但这也说明小离需要进步的空间真的很大。要知道能够得到读者朋友的鼓励和认可,才是作者写下去的真正动力。   小离承认自己是一个很任性的姑娘,通常都按情绪出牌,就连写故事也一样,随心所欲。之前小离因为自己的原因闹了情绪,而且没有很好的调整过来,让小离的朋友们担心了,这里小离真心的谢谢每一个关心小离的人,如果不是她们,小离也不会很好的走出来,然後继续为大家讲完这个属於小离同样也属於你们大家的故事。   其实小离真的很舍不得这麽快就完结它,毕竟小离是因为它与大家结的缘,所以小离还要真心的感谢每一位喜欢《白首》的读者朋友,是你们一如既往的支持才有了现在完整版的《白首》。   尤其还要感谢小离的责编萨萨姐,永远都会记得她对小离说的话,以及那些最难得最宝贵的建议。另外还要感谢舞墨馆的柒酝姑娘对《白首》如此客观的评价和意见,而且小离也已经妥帖的进行了修改,希望大家还满意。   最重要的是要感谢曾鼓励过小离的文友们,特别是韶华君姑娘,小离这辈子最最重要的朋友,她说我们是同一世界的人,所以更懂得彼此。小离寻寻觅觅这麽久,能够得到如她这样一位朋友,此生无憾!   记得月司命小朋友在Q/Q上说,小离是一个很腹黑的人(笑~~~),小离其实是个典型的天蝎女,不知道大家眼中的小离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过说真的,小离只是对陌生人冷淡罢了,毕竟从小就被教育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过一旦和大家成为朋友,小离绝对会付出百分之百的真心,所以感恩上帝能够让大家成为小离的朋友,这样一来,小离便不再孤单了。   还有亲爱的月司命,终於可以听到你不再喊各种虐咯,那小离也终於可以活着命安心的准备下一个新文了。(仰天叉腰狂笑半小时……)  ,谢谢七夕设计的封面还有书签(大家如果想要的话可以在下面报名,或者可以在微博上私信小离)。   反正除了感谢就是感谢,感谢所有的文友,感谢所有的读者朋友,感谢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谢谢!谢谢!!谢谢!!!   虽然《白首》已经完结了,可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文中那个只打了两次酱油的张良君,凡是熟知历史的朋友都知道张良最终投奔在刘邦部下,所以锦离的那一刀并不足以要了他的命,却不知正是那一刀成了他永生的遗憾。   那看过此文的朋友也一定很想知道蒙毅和蝴蝶的故事吧,之前小离也答应过一个朋友,说一定会许给蒙毅一段幸福的爱情,所以小离一定不会食言的。   还有那对令人揪心的若甫恋,那个随性洒脱的男子,那个一心想要过闲云野鹤的文信侯,那个一直以来细心呵护照顾锦离的夫君——谁会知道在他的心中盛的却是另外一位眉目姣好的女子。   那麽就请大家继续关注他们的故事:01蒙毅的故事02紫甫的故事03张良的故事。(不分先後顺序哦~~~只是大家更想看谁的故事呢?)   另外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小离开始准备新的文了,其实本来已经在准备一部都市文了,但是为了之後还有一个古风比赛,所以小离准备先再开一个古风的坑《采薇》,是一个小公主和她的王爷小叔叔的故事哦!风格自然也没有《白首》这样正了,然後希望给大家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小离。   OK!废话说了这麽多,那麽接下来敬请关注他们的故事以及小离的新文吧!   PS:小离的新浪微博:游小离同学(小离也会不定期在微博上预告新文精彩片段,欢迎大家前去各种勾搭!)   ——永远爱你们的小离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http://www.bookben.cn/